第二十二章 少年(1 / 2)
XXII.少年
男孩的名字叫瓦尔特,他背着弓箭,从议事厅二楼爬出天井。从暗处到敞亮的天光下,男孩不禁以手遮挡……风吹过后,黄昏出现在眼前。
村庄睡熟了一般,建筑披覆着薄暮,对面山坡上的羊群亦是如此。木材好像重新变回了树,石壁也又归为未经开采的姿态……他所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经过人手雕刻的屋舍、小路、栅栏、风车……都重新被自然与死寂所吞没,如同溺亡于浪涛的水手。
只有暮色,只有山林仍活着,在他苦涩的注目下,仍颤颤地呼吸着。
男孩用袖子揩眼角。今天清晨时人们一起醒来,他的镇子仍然完整,仍循着生老病死的律令在流动,就像老山羊缓慢地嚼着干草。可现在,男人们生死未卜了。他的舅舅、邻居们、教他捕猎的师傅……魔物应该是把他们都吃掉了。
瓦尔特站在屋顶。一条半封闭式的露台环绕屋顶,如同城墙。屋顶齿轮状的边缘方便踩踏,如果男孩愿意,他可以自由地在大屋的顶部行走。银发法师说过,准备魔法需要时间,不能让怪物近身。因此他要设下陷阱,让怪物自投罗网。法师向瓦尔特寻求帮助,男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外婆忧心忡忡,不愿意让瓦尔特冒险,可他怎么能退缩……难道像那个肚大腰圆的磨坊主图皮一样做胆小鬼,遇到危险首先把老婆往前推?
白银法师来到露台,却没有急着来找瓦尔特。男人手扶垛墙,安安静静地望向西方。
男孩连忙把鼻涕眼泪一把抹去,等他整理好情绪后,法师才来到他身边。
之前在议事厅里光线暗,瓦尔特没怎么看异乡人,只觉得这人白金色的长发古怪得很。他听说过,冰原蛮族的发色浅,女人都壮得像男人,而男人则可以徒手和熊搏斗。说来也是,这位法师虽然有浅色的头发,个头却跟瓦尔特差不多,身形也不像北方汉子。
真的很奇怪,这人身上有种……泉井的气质。石头,湿润的青苔,以及黑暗中清凉的倒影。
“老师。”男孩依照老镇长的吩咐,毕恭毕敬地对待法师。镇长总喜欢提起年轻时在学院的经历,但凡有学者经过,他都要款待人家。
法师愣了一会儿,轻声问:“您今年多大了?”
“下个满月就成年了。”
“十五岁……”男人浅浅一笑,“您让我想起我的学生。”
瓦尔特看法师神情忧伤,自己也不由地伤心起来。可能这个学徒也是不成器,就像他让外婆操碎了心那样。他不喜欢做农夫,也不想跟舅舅学习石匠的手艺……
“您可以再换一个学生教,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行就是不行……世界上有九百万一千六百七十三个男孩,其中只有四十二个是笨蛋。您刚好挑中这四十二中的一个。我也在里面,舅舅说的。”男孩想起舅舅,不由地又一阵哽咽。他是附近最好的石匠,新磨坊就是他建的。可舅舅死了,就在今天。
雨变小了,不过还没停。
法师说:“是啊,九百万一千六百七十三个男孩……我挑中这一个。您会用弓,那么视力应该很好对吗?”
男孩点点头。
法师颔首,他看了看护腕上那些奇怪的表盘,然后指向议事堂前的空地。
“您能够把箭射到空地中央吗?”
这自然难不倒瓦尔特。
“很好,那么我会先在第一支箭上写上阿贝尔文,让它暂时拟态为可以储存能量的魔物。您把第一支箭射到空地中央,紧接着再射第二、三支,它们的距离要近,这样就可以做出力量逐渐叠加的假象。魔物会探测到这波动,以为是正在魔物化的动物,就会赶来吃掉它。”
“您要把魔物引到议事厅?!您疯了吗!万一它冲进去怎么办!”瓦尔特大惊失色。
“相信我就行了,瓦尔特。”佩列阿斯不多解释,抽出一支箭握在手中,口中念起男孩听不懂的语言。
法师指缝间开始发光,微弱的绿光如蛇般在箭身蔓延……须臾,箭身上就布满了纹理。瓦尔特发现,那花纹和法师护腕上的很像。这个俗称魔纹,佩列阿斯告诉他,可以作为临时储存能量的结构。原理和魔物类似。学者们在“兽”的角青枝上发现这种纹理,就把它运用到制作术士护腕“北极星”上。
男孩接过施了魔法的箭,它摸起来麻麻的,有点烫。事到临头,瓦尔特还是有点怕,他喃喃低语:“我怕我射不准……”
法师扶住男孩的肩膀,对他耳语。
奇怪,瓦尔特听不懂这串音符,但其含义他却了然于心,就如同双眼尚未目睹,人就已经知道夜晚过后将是白昼的降临。男孩头脑清明,张弓指向雨雾蒙蒙的草地。他背脊紧绷,两臂前所未有地平稳,奇怪,他呼吸得如此轻,心脏则笃定如摆钟。
雨水湿透了牛皮和弓把,冻得瓦尔特手指发僵。可这不影响,他已经知道了。
“去吧,瓦尔特。”白银法师开口。
飞矢应声中的,深深扎入泥土,一圈绿光如涟漪般扩散。
“第二支!”男孩被自身所鼓舞,兴致勃勃地接过法师递来的第二支箭。他如老练的士兵般上弦开弓瞄准放箭,动作一气呵成,假如教他用弓的多蒙大叔看到男孩的表现,一定会大吃一惊。
果不其然,第二支箭就稳稳地紧挨着头一支。橄榄色的光环叠加着荡开,图案比第一次复杂了些。而第三支箭也同样理想,瓦尔特看着空地上业已完成的魔法阵,眼瞳中倒映着轮转的圆环。少年踩在高处,胸中一片激荡。
佩列阿斯说:“你能做到许多了不起的事,只是你还不知道。”
诱饵布完后,两人开始等待。法师视力不太好,瞭望的工作就全然交托少年。瓦尔特爬得更高,紧盯着脉动不断的魔法阵……没过多久,他发现圆环在微妙地变化,它们在产生棱角,逐渐形似结构复杂的雪花。
“西南方向!”瓦尔特从屋顶下到露台,重新回到佩列阿斯身旁。他得到另一支附着魔法的箭。
“等它吞下那三支箭,你就射中它。”法师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两人屏息静待。天色渐晚,太阳已经下山……不过瓦尔特还是看到那东西庞大的轮廓,一双油灯大小的兽眼泛着红光。少年两腿发软,手也打颤,他已经能听见它粗重的喘气声。吃人的怪物……他惊慌地望向法师寻求鼓舞,这回佩列阿斯没有再给他鼓舞士气的咒言。
敦实的蹄音越来越近,大地不安地紧缩。
瓦尔特舌头发麻,暗自向“努”祈祷。月神似乎倾听他了,他感到手指虽然还是麻痹,不过已经逐渐在变暖。
怪物的身影从虚渐实,一头大野猪正向魔法阵中央的三箭走来。它太大了,假如瓦尔特就站在那儿,大概能被它毫无阻碍地一口吞下。巨兽走得从容,似乎对魔法阵兴趣一般,不过是消遣似地来看看。它边走,边用鼻子嗅着。
瓦尔特看到野猪的獠牙和上唇之间好像卡着什么东西,一直在晃。等怪物走得更近了,他才看清——那是一只断臂。
人的手。
少年一阵干呕。法师伸手指引,瓦尔特赶紧低头看。只见那巨兽已经来到了三箭之前,俯首嗅着。它感到其间所盛的力量,凭着本能打算将这些许魔力也吞噬下去。
残臂,瓦尔特瞋目,那只手是谁的?可能属于死去的骑士,可能属于特鲁蒙德大叔,也可能是……不能原谅。只要一想到舅舅,少年的泪水就再不受控制。血债血偿,努神告诉他们,必定要血债血偿!
弓箭的愤怒已经暴涨。
巨猪张口,那只断手滑落到嘴里,被怪物连同地上的三箭一起吞下。
啊啊啊啊啊啊,少年怒吼着放出杀敌之箭。安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末日将近。
他射中了大野猪的背脊,野猪根本不痛不痒,继续闲庭信步。没用?!瓦尔特不能相信,又悲又愤地瞪着波澜不惊的法师。
白银法师俯瞰着。
只见巨兽又走了两三步,倏然就翻身倒下。自那支箭中滋生出的绿符文已经蔓延全身,并且和魔法阵融合为一。怪物被紧锁在地,嚎叫不止。藏身在议事堂的人们心惊胆战地目睹着这一切,孩子们被抱得紧紧的。巨猪越是挣扎,勒在身上的咒文就越深,蛛网般的环阵不会放过任何猎物。嚎叫声响彻山谷,震荡听者的胸腔,瓦尔特一时失神,以为时间不再转动。
法师布下的不是普通的束缚术。巨猪站起,试图顶破勒得它鲜血淋漓的符文。它先前吞下的三箭与扎在脊背上的箭彼此联动,如共鸣的螺旋。大野猪磨牙吮血,整个魔法阵真正的力量一触即发!作为导线的魔纹深深刻入怪物的每一寸肌理,将魔物自身所储存的力量瞬间引爆——
当怪物浑身裂开无数光缝的同时,老人赶紧捂住孩子们的眼。
强光,吼叫,响声,雨。
瓦尔特日后将反复梦见这一刻。佩列阿斯阖眼,手中攥着两枚金蛇环。
光芒散去,少年的心狂跳不已,他小心地睁眼,生怕血腥的场面突然映入眼帘。魔法阵依旧旋转着,中间没有巨猪的尸体。两根粗大的獠牙倒在灰烬之中,四支附有魔纹的箭完好如初。
瓦尔特刚想松一口气,白银法师就拉住他的胳膊。
“别急,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