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徘徊二三遍，凡惹画中仙（1 / 2）

淳于宴端起茶盏对着湖面那两人遥遥一敬，其实他就是做个样子，茶盏里没有茶水，即便是有，他也不会饮用俗世粗鄙污浊的死水。他放下茶盏拂袖而去，在窗前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落日与云天与孤山与水，烟波湖岸，合雾楼头，正是风光最为旖旎的时候，于此时此地饮酒宴乐的人不少，人人都往楼上去，唯一人偏往楼下行。

他正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能够顺理成章地回到何良身边，迎面撞上一团清正之气，两团从属不同的元气撞在一起，仿佛两只巨兽弓起脊背，炸着毛彼此警惕，两相对峙。他停在这级楼梯，居高临下地看向来人，同样，另一团气的主人也停下了上楼的脚步。

各色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呼朋唤友，身影与声音浮动，不曾留意静止对视的两人。

又是个年轻人。

今日见到的天门徒众多是年轻人，淳于宴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些伤春悲秋之感，他想到自己当真是老去了，察觉不到这世间更新换代的速度。然而归根到底是他生活过辉煌过的时代死掉了，他身边嬉笑怒骂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变作经史典籍里模样相似的文字，他为之奋斗的、期望守护的全都离他远去，可怜他还拖着这副残躯，为着那点儿前世未尽的执念，在这世间游荡，不肯老去地苟延残喘。

一代人的逝去留下空缺，空缺太多，等着人来填补。

面前这青年瞧着柔眉善目，气质低调内敛，若不是两个人的气场突然撞上，淳于宴不会注意到他。熟悉的气息掺杂在青年周身的元气中，淳于宴闭上眼，在脑海中搜索这点熟悉的源头，一无所获，他猜测这人可能继承了某位先者的元神器或元神兽。

见到淳于宴的人无有例外会先注意他的相貌，此人仰头直视他的面部，瞳孔缩小，表情有几分紧绷，瞬息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便又做出一副温顺恭敬的样子，低下头，沉默地往回退，直退到拐角的墙根处，等淳于宴先行离开。

聪明人，这小子给淳于宴留下如此印象。

“欸！哪里的？”淳于宴慢慢悠悠步下楼梯，没有如预想的那般迅速隐于市井，反而停在人家脑袋前不动了。

右仪君果然像传闻中那般肆意妄为，别人要堵他，他放出幻猊来挡；别人要避他，他满怀趣味地往上凑。

“尊师北象尹怀素。”青年躬身行礼，礼后起身，视线落在淳于宴身上，如鸿毛浮于静水。有时候看一个人的眼睛就能看出品性，他再看淳于宴的时候已经没有第一眼的触动，而是中正平和，落落大方，甚至毫不回避与淳于宴近距离对视。

“不跟怀素仙子守着溏泥境，跑出来浪什么浪啊？”

溏泥境在以天门山为中心的东北方向，溏泥境向外扩张，北方事态最为严峻，缚渊之征后北方象主尹怀素直接把大本营从吹雪原搬到了溏泥境外围，整日面对着死气沉沉的魂海。

死于溏泥的生灵，魂魄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不入轮回。魂海就是无边无际的被死魂填满的区域，这些魂魄保留着死前的执念，不论是希望逃离溏泥还是守卫边境，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溏泥境外围，游荡，哭嚎，阻挡溏泥境向外扩张，同时也无差别地攻击企图进入溏泥的人。

可以说，在魂海每走一步都能见到故人躁动的死魂。尹怀素的行为更像是自虐，她拉着北方徒众一块儿虐。

“随侍尊主。”青年往楼上看了一眼，转回头时，方才优哉游哉的右仪君早已不见了踪迹，空气中没有一丝残留的属于他的元气，好像落入一场梦境，梦醒时分归入空寂荒芜的现实。

身着宝蓝色衣袍的青年明眸一转，若无其事地继续上楼，他来到合雾楼顶层的一处雅间，未及敲门，门便被人从内部推开了。

“绥谨……为何如此看青？”庚青被明绥谨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几分害羞，他半边身子躲在门后，眼神盯着地面，小声问出这句。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长得像谁？”

庚青登时红了脸，他手指抠着门扉，结结巴巴地往外吐字，“你也相、相信那些无稽之谈……我与尊主并无任何苟且，即便尊主心悦右仪君，与我何干？”

这时，窗外飘进一句掺着笑意的话。

“明扬，你怎的又欺负他，他若是又哭了，就罚你进烟波湖里游三圈。”

声音来处只见竹青色的衣角在湖岸的风中蝶舞翻飞，以及过长的发丝纠缠衣角，那人坐在飞檐之上，耳边长发缠乱。他面对着浩浩烟波湖，小腿垂落在半空中交替晃动，檐角系有一铜铃，被他的动作惊扰，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似在自我抱怨又似在向谁发问，终究无人应答。

奴仆闷头进进出出，膳厅静得像是刚摆好的灵堂，主人家守着一桌珍馐佳肴，没有人动筷，妙人窝在乳母怀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瞅瞅娘亲又看看父亲，她伸出小手向何良倾身，要让何良抱。

何良没有心思逗弄女儿，淳于宴已经离开半月有余，他表面对许莺将那人驱逐持淡漠态度，日子照常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然而夫妻之间就只剩下这些了。

他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封闭感官，不听不看不想，用一刀切的方式将所有喜怒哀乐从身体中剥离。即使是在这样浑噩的状态下，他还是会想他，浑身战栗地想，他开始怨恨，怨恨所有人所有事，怨恨自己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