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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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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吴久生醒来的时候是在胡达的房间里,昨儿睡着的时候自己什么样,今早还什么样,只是身上多了一床毛巾被。

他抓了一把凌乱成鸡窝的头发,坐起来的时候被空调的低温冻得一哆嗦。真是太久没有在凉快的房间里睡过觉了,结果一不小心因为太舒服一觉睡到天大亮,要不是手机还揣在牛仔裤的兜里,到了时间闹钟会响,今早说不准都要迟到。

吴久生晃了晃脑袋,想摸回自己房间换件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睡了胡达的床,那胡达昨晚睡在哪里。他推开自己屋子那扇嘎吱作响的门,立刻就找到了答案。

胡达靠在,不,准确的说是趴在他的枕头上,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侧着头颅,像是在刻意避免压到脑袋的什么地方。七点不到的晨光里带着一丝手下留情的凉意,还不算热得太过折磨,吴久生蹑手蹑脚地靠近,看清了胡达睡着的样子。

他的左侧额角上落下一块暗色的痕迹,靠近发际线的结痂处还残留有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因为什么造成的。吴久生看了,自己都忽然错觉生出一阵刺痛感——胡达睡觉的时候连衣服也没脱,半夜里热出了一身的汗,汗液干结以后黏在伤口上,他知道,那样会更疼。吴久生深吸一口气,拿指头轻轻碰了碰那块地方。

胡达在那一瞬睁开了眼睛,他未能完全恢复清明的视线看起来像匹野狼,扯住吴久生手腕的动作用力到像要把他生吞活剥,过了一会儿,胡达看清了眼前被吓到的人,才神色一软,蓦地松开指节,人也坐了起来。

吴久生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尴尬蹲着。

“叔,你这是……咋了?”他问。

胡达抹了一把脸,潦草回答:

“昨晚上有两个工人在店里喝醉了酒吵架,被我给扔出去了。”

胡达在厂区算有点儿名气,很多人怕他,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可不代表他们就不会在喝酒吃肉的时候碰上别些个让自己看不过眼的冤家。酒精是种很神奇的东西,只要给予特定的环境和人物,就能变成最强力的催化剂,昨夜围观那场短暂争斗的一共有十来个人,他们都吓傻了,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胆子大到要在胡达的店里动手。互相喊话的两个人架势方一展开,其他人就纷纷地退出了店外,他们以为那一架至少也得掀翻两三张桌子才好收尾,结果一把椅子还没掀成功,胡达就已经挤进两个人中间,一人一拳加一脚地给人撂倒了,连人带酒瓶子丢出了店门口。其中一个工人准备动起手来的时候手里抓了把折叠水果刀,还没来得及打开,只是刀把上用来挂钥匙链的金属小环在胡达的额角上擦过,划拉出一条血口子。

吴久生听得目瞪口呆,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在楼上酩酊大睡的时候楼下还发生过那么惊险刺激的事。他拿手在头发里一薅,不好意思地对胡达笑笑,说:

“不好意思啊,叔,我这人就这样,睡觉就和死猪一样,一般没个天塌的动静都不会醒,你看昨晚上那么大阵仗我一点儿也没觉着,你是不是……叫我叫不起来,才到我床上睡的啊。”

胡达听了吴久生的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了两下头。他看着青年一副愈加尴尬发窘的模样,最后干脆连脸都红了,忽然又生出几分想笑的冲动,连昨夜动手打了人的糟糕感觉都消减下去不少。

其实他骗吴久生的,吴久生睡得安生是事实,但胡达并不是叫不醒他,是根本没叫。

昨夜口角刚发生的时候胡达还在炉子旁边看火,第一声突兀的动静是其中一个工人在桌子角上磕碎了一支啤酒瓶。胡达本能地朝楼板上方看去,那一秒间,他的耳边仿佛已经能够听见被吵醒的青年喉咙里发出的模糊烦躁的咕哝声,很恼人,让人不得安生,但又和撒娇似的,听了以后连眉心都是痒的。

胡达几乎想也没想的就和那两个闹事的人动起手来,全程才花去不到半分钟,除了桌子椅子被拖动时发出的刮擦地面的噪声,店内几乎是立即就恢复了平静。被划出来的伤口很浅,用不着特殊处理,胡达也懒得沾水洗澡,直接推开青年房间的门就倒在床上睡了下去。这之间,跑去把青年叫醒,然后换回房间睡觉的念头,一分一秒也没有出现过。现在吴久生提起,胡达才后知后觉纳闷,对啊,为什么竟一点也没有想到那上面去呢。

只可惜忙碌的早间光景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仔细思考的时间。吴久生还要赶着上工,胡达还得收拾昨夜厨房的残局,顺便为今天接下来的营业做好准备。他们相互错身交换了位置,就各回各房换衣服准备忙自己的去了。

吴久生赶到车间打卡的时间十分极限,再晚上三分钟就得被记分扣钱了。他们生产管理组的组长就站在打卡机边上等着他,一脸严肃地指了指墙上的电子钟。他是个戴着眼镜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叫薛锦同,吴久生一般喊他组长,或者薛哥。

今天车间的任务重,一早打了照面根本来不及寒暄几句,所有人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吴久生所在的车间负责的是半导体芯片的焊接,要将一块块电路芯片装配到金属引线框架上,他们厂使用的电焊工艺是金属合金焊接法,使用金硅、金锗、金锡等共晶溶液来进行焊接固定,采用的低温银浆直接在空气中烧结,一般温度在150到200度左右,可以徒手操作无须氮气保护,但必须佩带手套。流水线上的所有工种都靠计件来统计工资收入,因此一旦投入工作,整个车间就会维持异常静谧的氛围,基本不会有人搭话或者聊天。

吴久生也是挨到将近午休吃饭的时间才逮到机会去找薛锦同提四毛那件事的。令他感到意料之外的是薛锦同竟然知道四毛这个人,不仅知道,在听他说起四毛所从事的翻新设备倒卖生意后还表露出极大的兴趣,整个人眉宇间的神色都有一瞬之间的改变。

吴久生老实讲了,他就是想图个便宜,如果薛锦同愿意,可以和他一块再去找一次自己的同乡,经由他和四毛认识一下,算他欠着薛锦同一个人情。

薛锦同倒也没说同意,只说知道了,等过几天休息的时候再合计一下,就拿着搪瓷饭缸到食堂打饭去了。

每天的午饭吴久生也和所有人一样,是在厂里吃的。食堂的饭菜不怎么样,但离工作车间最近,吃饭最省时间,吃完了可以马上赶回工位,开始下午的工作。吴久生在电子元件厂也待了有大半年了,有自己的熟人圈子,每天吃午饭的饭搭子也基本是固定的那几个,除了以前住一个宿舍的舍友,还有一个在质检车间上班的女工友何佳佳。何佳佳一开始找上他们是因为宿舍里一个同乡的介绍,他们都是广西人,讲白话的时候音调软软的,和本地人不是一个路子,还一起在网上网购过螺蛳粉,在宿舍里用不锈钢锅煮,臭得宿舍里的其他人怨声载道。她的那位同乡后来离开了坪乡到别的地方打工去了,留下何佳佳一个女孩,长得好看,嘴巴也甜,个性大方很会聊天,剩下的人很自然地就接纳了她,吃饭休息的时候都会带上她。

何佳佳喜欢红色,今天穿了件V领的红色衣服,领口处有两条飘逸的荷叶边,吴久生知道那大概是件新衣服,以前没看何佳佳穿过的,于是见了面就夸奖了一句,说衣服买得很好看。其他的工友听了便起哄,说吴久生年纪不大,心眼挺多,仗着人家是姐姐,明目张胆地献殷勤。

那话何佳佳听了立马就不开心了,饭碗在桌上一扽就说“凭什么就得强调我比他大,我今年也才多大,老提这个,无端端都把我说老了”。其实吴久生也不开心,他和何佳佳说话,原本只是好意,可每次不管他说什么都有人起哄,弄得他好像真在讨好何佳佳一样。要说对何佳佳存着什么别的心思,他那是真没有。何佳佳好看,是一朵小野花,一颗红苹果那样的好看,讨人喜欢,让人莫名有种亲切感,吴久生原本可以只拿她当个女孩子,顺手给她些最一般的照顾,发扬一点绅士精神,也就足够了。可他刚到电子厂的那年冬天,在开水房里炸过一个开水瓶,当时何佳佳就在他的后边排着队等着接水,她穿了一件白毛衣,戴着一条红围巾。吴久生的手背给开水烫着了,附近又没有凉水管子,还是何佳佳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用水打湿了给他按在手背上暂时冷敷着缓解了灼痛。那件事让吴久生记住了她,也因为那条红围巾,吴久生直到现在也总有意无意对她说些赞美的话,逗她笑出来。

他看到何佳佳佯装的嗔怒,和周围人因为她撒娇的语气而更放肆哄笑的氛围,心里头一阵怪怪的。

他搞不懂为什么周围的人总会因为一句话或一个举动的善意就笃定地认为一个人一定喜欢着另一个人。他虽然小,没谈过恋爱,却本能地觉着不是那样,也不该是那样。

他们一群人在笑闹声里吃完了午饭,就又迅速地投入了工作中。下午吴久生做工的时候,小组长薛锦同破天荒地走过来找他,和他打听上午提到过的那个同乡是不是在显示器装配车间上班的徐某某,吴久生很惊讶,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没见到薛锦同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找了谁打听到的那个名字。他点了点头说是。薛锦同愈加神秘地凑到他身边,和他说了一道打听来的四毛的事。原说四毛的表叔是他们厂里生产部的销售,表叔娶的老婆又是厂长办公室的会计,因着这层关系,从厂领导手里盘下了电子脚料的回收业务,说他们已经在这块干了有四五年,在华强北有好几个固定的合作出货商,手里的原料从来不愁没有出路,已经陆陆续续抽了不少的油水。只是最近似乎出了一些变故,据那边工厂的工人说,最近新换了保卫科的科长,原本每到一个月的月末,四毛都会忙得分不开身去,这阵却很不寻常,总见他泡在生活街的ktv包房里喝酒,连本来负责的车队运输工作都交给下手,不大管了。

吴久生不明所以地看着薛锦同,问他:“那是怎么回事呀?”

薛锦同摇摇头。

“打听不到了。等下午放工以后,我再试试换几个人问问。”

“薛哥,”见薛锦同转头准备走,吴久生叫住了他,“你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要是不对,咱就不去找四毛了吧。”

薛锦同犹豫了一下,笑着拍了拍吴久生的肩膀。

“阿生,你还小,你不懂的。这事我自有分寸,你用不着操心,专心干活就行。”

吴久生见他说得肯定,也就不疑有他,正准备低头重新开工,却反被薛锦同又叫了一声。

他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事,脸上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对了,今天中午我回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缠着何佳佳说话了?质检车间有人说何佳佳直到回去的时候都笑得很开心,阿生,你是不是喜欢她?”

他问得很真挚,吴久生听了,脸色却变得不好起来。那种不好一直持续在他的脸上,直到熬过下午的工时,工厂的广播再次响起,他穿过桥过河,回到生活街胡达的烧烤店里,那种情绪仍旧还在。

他进店的时候胡达正在把一捧捧新鲜的配菜往塑料筐里拨,今天他开电三轮车去了趟集市,又买回不少的原材料,他仍旧把处理好的菜叶子泡在装水的盆里,只不过那些个盆子今天换了地方,被移到了后门垒啤酒的架子旁边,去搬的时候得下两级台阶,需要额外费点事。

不过吴久生并没有注意到那点变化,他一看见胡达就很响亮地叹出一口气,直接把正在做准备工作的胡达听愣了,愣住一霎以后,又笑了。

“你吃错药了?”他问吴久生说,“扮什么忧郁青年,你今天不用急着去网吧抢位子了?”

吴久生撇撇嘴,很不情愿地挑了张凳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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