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七)(1 / 2)
“我叫叶浩,你呢?”少年回答过后,又自然而然地反问了一句。
“我?”
林建华顿了顿,他想要自我介绍,却想起自己这会还对人家举着拳头,不禁干咳一声,直起身子往后稍微挪了挪,他指了指自己,带点得意地在自己鼻尖上一抹。
“我叫林建华,建设的建,中华的华!”
那是个好名字。给他取名字的爷爷曾经说过,他是将来要成大事的男人,因此必须具备一个男子汉的胸襟和气魄,才有可能变成国之栋梁。
什么是国之栋梁他倒不懂,他就知道,要做大事,必然处处都不能输给别人,力气要最大,跑得要最快,周围同龄的孩子,还最好都要听你的差遣。
那是十几岁的小小少年最大的骄傲。因为那时的林建华,也的确已经是村上力气最大,跑得最快,在孩子堆里最有威严的一位孩子王了。
叶浩噢了一声。林建华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光知道这个人打架厉害,方圆十里的同龄人没有敢惹他的,可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鼻头湿漉漉带着一抹红的家伙就是传说中那号人物。
林建华鼻头上的那点红是他手心里的伤口渗出来的血,一直都还未止住,现在又给他沾上了泥土汗液和一堆的脏东西,除了一点甜腻腻的血味,都看不清伤口原本的形状。
那实在叫叶浩受不了。
结果那天,因为林建华手心里的那道看上去太过触目惊心的豁口,和他本人一副“我完全不打算好好处理”的样子,叶浩犹豫再三,还是牵着这个浑身是土的脏小孩回了自己家。
医药箱就放在玻璃橱柜的顶上第二层。叶浩搬来一把折叠椅子,驾轻就熟地踩着取下来了。
有红药水、紫药水,还有棉签和纱布,他也不确定林建华的伤口用哪种药水更合适些,反正现找来一块干净布,打湿了先给他把那些碍眼的泥巴擦掉再说。
外公告诉过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外婆去世前也说过,小孩子皮肤嫩,弄不好了留下疤来,就要跟着一辈子,要他务必小心。因此叶浩一直很注意保护自己,身体上落下再小的伤口,都会自己细致认真地处理好。这时候拿捏林建华那只爪子,也得心应手得很,连冲过水以后伤口上残余的一粒粒的小沙子,都拿镊子小心翼翼地挑干净。
林建华一个叫父母在田间地头放养了十几年的野孩子,几时得到过这种待遇。一只手交待在叶浩那里任由摆弄的时候,人都正襟危坐,不知道怎么的就紧张得憋不出个话头来,只能转着颈子打量叶浩的家。
也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农民瓦房,这间最大,应该是做主要睡觉的屋子使用,刚进门的时候右手边还有间小房,门上没挂着锁,但窗户上贴着塑料挂历的纸,很有可能就是叶浩睡觉的屋子。这片地方在村子的东头,距离广播站和开具体会议的大广场都挺远,临近的几处地方都被辟来做了砖厂,平时过来走动的人也不多了,难怪他觉得叶浩面生,以前像不知道还有他这号人物似的。
面前的玻璃橱柜带锁,最大的格子里放着一台收音机,还有个玻璃糖罐和一个生了锈的饼干铁盒,再往上便是一只瓷娃娃的存钱罐和旁边摆着的类似徽章奖章一类的东西,桌上还有一小碗用网罩子罩起来的榨菜,配着两把小竹凳,应该就是平日里一家人用作吃饭的小角落了。
这个小角落对着的窗口朝向不大好,这样的时节里有些西晒,蒸得林建华额头背心直往外冒汗,他拿空余下的那只手用力在脑门上一抹,抱怨了一句:“你家真热死了!”。
叶浩给他裹着纱布,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也学好读书的外公文那样文绉绉地来了一句“心静自然凉”。
那句话把林建华噎得不轻,他错觉自己就像坐在学堂里,忽然叫老师点着名抽查课文背诵。他原本还有很多贫嘴的话想找叶浩说,这一下子也全都憋回去,不愿说了。
其实他不知道,叶浩也是热的,怎么会不热呢,三伏天的日头,知了叫得都恼心,屋子里又没个电风扇,空气里没有一丝清凉。只是叶浩天生汗腺就不比别人发达,就算热得皮肤都发烫,也只是出一点点的汗,看上去清清爽爽,和头发都汗湿成一绺一绺的林建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眼看着沿着手臂淌下去的汗都要浸染到刚消过毒的伤口上了,林建华打着圈地搜寻四周,终于被他在不远处的竹床上发现一把蒲扇。他如临大赦一般,也不管叶浩正在给包好的纱布打结,一个不耐烦就甩开叶浩的手去,冲过去够到那把扇子,就再也受不了似的疯狂用力扇了起来。
那一刻叶浩恍惚像被一股劲风拍在脸上,吹得他都睁不开眼去。
林建华的力气太大了,一把蒲扇被他扇得像台小型鼓风机,呜呼呼地响,扇子的柄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叶浩还从来没有被人那样扇过风,林建华呼扇的同时,他只感觉一阵阵的凉风也扑到自己的脸上身上,蒸腾走皮肤表面薄薄的一层汗液,落下清凉,方才的闷热好像也都跟着一扫而光了似的。
他本想责备林建华不等包扎好就抽回手去,浪费他一番劳动,可这会吹着这阵舒服的凉风,又把所有的抱怨收了回去,本能地仰起脸来,享受那股源源不断的有风吹拂的适意。
他想,这人劲儿真大,用那把蒲扇扇风很累,平时他没挥动几下,胳膊就发酸了,哪能像林建华这样一阵接着一阵,和吹电风扇似的。
林建华也注意到此刻少年脸上的安静和惬意。他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原本还一板一眼小大人似的教训自己的家伙,因为受了一点舍不得拒绝的恩惠,一下子变得顺从,乖乖听话承了他的人情,让他又禁不住一阵激动。
他兴致昂扬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满溢在肢体里,便更加毫无保留地卖力扇风,看面前少年细细软软的额发在他的动作下,一下下地飘飞起来,眼睫也随之轻轻颤动着,心里竟说不出的高兴。
只可惜少年忽然张了张嘴,“阿嚏”一声打出个喷嚏。
风太大了,扇得他的鼻子痒痒的,身上的汗也早吹干了,叶浩打了个颤,睁开眼,看见面前抓着扇子的林建华一张脸热得黑里透红的形象。林建华扇风的动作刚好也停了,一滴汗顺着他的鼻梁滚到人中上,就定在那儿不走了,看上去傻里傻气。
“你怎么会这么热?”叶浩禁不住发问。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吹了这么些风,林建华的脸上还是汗津津的。林建华也想不明白。他愈发烦躁了,旋即又扔下蒲扇在脸上用力一抹。
“不知道!”他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
“一定是你块头太大,劲多了没处使,都发成汗了。”叶浩很肯定地说。他伸出手,在对方肌肉隆起的大胳膊上捏了一下,真硬啊,都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长得又高,个头早就远超同龄的孩子了,娘说过,像这样生长发育好的男孩子,“火气”都大,虽然不知道“火气”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但叶浩想,肯定还是要用各种办法把它们发出来,否则就会上火,危害到人的健康。
他一边感叹林建华的个子造成的麻烦,一边又很羡慕他能有那样好的身体,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热度消退下去,指尖发凉,碰到对方手臂的一瞬,激得林建华都往后回缩了一下。
一节一节的细小指头,带着凉意点在热烫的皮肤表面,像一点一滴落下的春雨,还没被淋湿就飘飞走了,很舒服,又挠得人心里发痒。
“你到底长了多高?”他听见叶浩在问自己,慌忙回过神来,薅了一把头发。
“不知道,”林建华马虎地回答,“好久没量过了,我一直长,我娘都快烦死了,说我长得太快,都没有衣服给我穿,我穿上的衣服没几天上身就短了,裤子都像是九分的。”
他说完,还站起来,像展示战利品似的打叶浩眼前走了两步,裤脚的确耷拉在脚踝上方,下边一只布鞋,脚背上方连着好几个叫蚊子叮出来的小包。
叶浩也认真地顺着他的动作打量了他一转。
“我会做针线活。”他突然拍着自己并拢在一处的膝盖对林建华说,“你脱下来,我给你改改,改好了就正好穿了。”
林建华定住,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
“裤子腿短了也能改吗?”他问。
他光听说过长了能改短的,不知道原来短了也可以改长,一时间都忘了要去计较叶浩那句“把裤子脱下来”的话。
当然可以,叶浩冲他点点头,转身重新爬上折叠椅子,从玻璃橱的上头取下来针线盒。里头五颜六色的好几捆线,还有一排扎在红色胶皮袋子里的长短粗细各不一的针。
林建华还是头一回见识到那么神奇的事。
他光着两条腿,就剩个下半身的小裤衩蹲在叶浩的小竹凳边上,看叶浩拿剪子尖一点点把裤脚的锁边挑开、剪断,再把里边翻折进去的布料扯出来,抹上一点水压平,把毛边修建干净,又沿着外延锁了个窄窄的边收拾齐整,又看到他从裤子束带的地方把缝线拆开来,给裤子改了一道腰,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改的,反正等到他从叶浩手里接过那条裤子,再套到腿上时,居然真和对方说过的一样,裤子脚的地方一下子就碰着脚背,正正好地盖住了。
林建华眼睛瞪得溜圆,啧啧称奇地打量打量自己,又打量打量叶浩,视线最终落在那条被叶浩脱下来以后团成一团带回家摆在身边的红裙子上。
“你说你不喜欢玩女孩子玩的东西,怎么会弄这些针线活?”他脱口而出那样问。
“做这个又不是女孩子的专利。”叶浩回答,“好些裁缝老师傅都是男的呢,你不知道?”
林建华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小地方,又不像城里人有些大场面,要花钱做定制成衣,自家的身上随便穿着的小件,多半都是家里头的亲娘奶奶又或者是亲姐自己裁剪自己做。从小到大,也只有娘动手改过他贴身穿的衣服,每次改动都要挨上一顿数落,不像叶浩,安安静静,麻麻利利地就把活都做完了。
他看叶浩下手做针线活,就像在看什么精细的表演似的,那两只小手那么灵活,指尖摩挲着那些布料,一点一点给他把针脚压平,连小小的线头都细心地剪掉。
“其实上衣也能改的。”叶浩忽然又说,“只是要加块布料,得清楚你的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