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六）（1 / 2）

胡达在那个炎夏的结束拿到了驾照，他卖掉了一直以来店里进货用的小三轮，买下一辆二手的五菱小面包，从此过上了四轮出行的生活。

也就在那个夏天的尽头，所有人迎来了某个重要的日子。那天的一大早，胡达便开着车先去市区里接上了叶浩，又驱车四五个小时，来到一处荒芜街道边伫立的铁门边，对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开始等待。

林建华是该在那天出狱的。日历早被一页页地撕过，不会错了。更何况监区的管事一早也来打过招呼了，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扎进了一个小袋子里，那是林建华这两年牢狱生活所有的家私，他带着那些东西来，现在，也该带着那些东西，干干净净地走。

住同一间房的狱友此时也都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看起来。他们想，天啊，这个怪人终于是要走了。怪模怪样的，脾气不太好，但干起活来又很卖力热情，这么磕磕绊绊地共处了两年，现在人要走，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啧”了一声，只因为林建华又从枕头下边把他那件“宝贝”捞出来裹在了怀里。那是一件毛衣，针眼有点粗，针脚也不够密，况且眼下这还二十七八度的天气，谁又会穿着一件毛衣呢。

可偏偏林建华就是那样一个神经病。

他总动不动把那件手织的衣服挂在嘴边念叨，一口一个“我媳妇给我做的”，宝贝得和什么似的。和他认识得稍久一点，便都知道自打这人蹲了这间号子收到那件衣服，前后就和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的就知道傻乐起来，生怕还有人不知道监牢的外边还有个人在等着盼着他回去。惹得人牙酸又很妒忌。

如今眼看着他就要到外边去见那个人了，终于有人起了那个好奇过很久的话头：

“喂，老林，都快出去了，和我们说说呗，就你那成天睡着了做梦能傻笑笑醒的德性，找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滚，”林建华笑着凶那人一声，“老子媳妇儿，关你他妈屁事！”

“我操，你那什么**臭脾气。”被他怼那一句的人同样骂出一句脏话，“我他妈还真就不信了，就你这鳖样还能有人死心塌地跟着你，怕不是个丑八怪哦！”

“你皮痒了找揍是不是！”林建华说着，狠狠瞪一眼，冲那人挥了挥自己一包劲的拳头。

谁知对方见了，非但不慌张，反而笑得一脸贱兮兮起来。

“你敢搁这动个手试试？啊？今儿你还想不想出去？要是闹了事，今晚还想睡媳妇？你就只能继续留在这儿陪我们这群大老爷们儿睡了！”

“我睡你妈！”林建华又骂一声，他声音虽然粗，举起的拳头却又收回去了一些。至少那话说得是不错，今儿是他的大日子，还有人在等着他，他让那人等了他那么久，就是再混蛋，也不能在这时候惹出什么祸来。

他的几个狱友也是不约而同地看穿了他那点心思，忽然一阵哄笑起来。

他们都并非什么完人，言辞之间，哪怕开玩笑也会带有几分坏劲儿，可同样的，他们对林建华那对象的好奇也是真的。他们是真的想闹明白，到底什么样的人，能看上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粗鄙不堪的莽汉，还愿意一等他，就是几年。

像他们这样长期与社会家庭脱节的人，难得遇到一对这样境遇还没被拆散的情侣，甭管嘴上损得多难听，可心里，总归带着一点羡慕，一点在意。

“你就说说吧，哥几个都问了你几年了，这时候你要还不给透个底，可真太没意思了。”

又不知是谁补充了那么一句。

这次，林建华倒是收敛了些，憋着一股气坐下来，不做声了半晌，才突然露出点闷骚又得意的小表情，扬着一脸再也抑制不住放开的笑意反问：

“你们想让我从哪儿说起？”

得，今天就算了，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他心情好，不跟这些**计较。

他这一句话出去，几个听八卦的立刻就兴奋了起来。

“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呗！”

林建华突然“嘿嘿”笑了一声。

第一次见面啊，他想，那可就好玩了去了。

“我俩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可穿着一条裙子哩。”

他的语气郑重其事，像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天大秘密，把在场的几个人全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尴尬地噢了一声，也没觉得那句话到底有哪里不对。

是啊，老林的媳妇儿不就穿个裙子，有啥大不了的？

可他们所有人都忽略过一个事实，林建华从来都没说过他的媳妇叶浩，并不是个女孩子。

他们更不知道，十四岁的少年，战战兢兢，身上穿着一条母亲压箱底的红裙子，被人忽然撞破之后一脚踩到裙子边，而后直接一头狼狈地跌进一片杂草丛里时的样子。

那实在算不得多么美好的相遇。

就连在林建华的记忆里，那也不是个多么唯美的场景。他只记得叶浩摔倒后从撕裂的裙子边沿里露出的半截小腿，光溜溜，白净净，可再一抬头，却又看见叶浩那颗毛毛糙糙的小脑袋和后脖子上一个红红的发肿的蚊子包。

“你头发怎么这么短的？”

猴子似的攀在树上预备着掏鸟蛋的林建华开口朝躺在草丛里的人问道，

“你是哪家的女娃娃，他们把你的辫子剪了吗？”

叶浩无可奈何地看了顶上的不速之客一眼，拍了拍身上的草须，爬起来。

“我不是女孩。”他回答。他的嗓音轻轻的，像叮铃咙咚的雨点敲击在鹅卵石上，被认错了也不生气，只低头看着撕坏的裙子，露出一脸惋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