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愧(1 / 2)
柳千铃走后, 黎生疯了。
她最后留给他的那件包袱被他在乱葬岗打开, 将那件黑熊皮的坎肩儿, 从初秋,一直穿到了盛夏。
黎生曾经的同窗好友蔡邵实在看不过去, 给他租了一个城郊的茅草房, 好歹能让他栖身。
黎生如同一条畏光的寄生虫, 蜷缩在这间暗不透光、气息腐烂的茅草屋里, 整日里除了喝酒便是喝酒。
喝到酩酊大醉,喝到人事不省, 嘴里再念念叨叨地高声呼喊。
左邻右舍不胜其烦,在他大吼大叫的时候放狗在他门口狂吠,撕扯他破破烂烂的衣摆。
蹲在门口的小孩眉目不屑, 捂住鼻子瞪着床上烂泥似的酒鬼,听不懂他嘴里喊的什么, 只依稀听他有时喊“千铃”,有时喊“娘子”。
有时大笑着说“去打鸟”,有时又拂落满屋子的东西,拼了命地翻翻找找, 哆嗦着喃喃自语,说什么“我教你写字!我教你弹琴!”
日升月落,蔡邵嘱咐给他送饭的又来了,那人在院子里四下张望了一圈, 远远地嫌恶扔下一个篮子, 就避瘟神似的赶忙走了。
这破地方, 谁待久了都要嫌晦气。
哪儿还有人管他的饭菜会不会被狗叼走了,会不会被人糟蹋。
夕阳西斜的时候,这座破茅屋才能照进来一点光亮,黎生被这金红色的光打在脸上,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来。
他酒醒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空虚和头痛,扶着床挣扎起身,踉跄几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费力地打开茅屋的门走出去。
拿起饭菜篮子,上头一个碎花蓝布盖着,掀起来这层布,他瞧见是一碗已经凝成冻的粥,和几个红皮儿的鸡蛋。
再没有旁的东西了。
一见那鸡蛋,他那双因畏光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一些,下一刻,黎生颤抖着枯瘦的双手,就这么席地而坐,将鸡蛋拿出来在篮子上磕碎了剥开皮,连蛋白带蛋黄一起往嘴里狠命地塞。
他以前从没吃过蛋黄,此刻入口,觉得又腥又噎得慌,下意识一声干呕便想要往出吐,可他却抬起手,咬牙捂住了自己的嘴,逼着自己大口咀嚼,然后往下咽。
一个鸡蛋还没咽下去,他又飞快地剥了第二个,再次狼吞虎咽地送进嘴里。
直到塞了三个鸡蛋,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胸腔里觉得窒息,开口咳嗽了出来。
这么一咳嗽,满口的蛋白蛋黄便喷了出来,脏兮兮地散在他那件黑熊皮的坎肩儿上,他十分紧张地用手去扫那些碎屑,动作渐渐从快慢下来。
门口经过的路人像在看一个衣衫不整的疯子,他肩膀渐渐抖动起来,好像是低着头在哭。
有小姑娘害怕,想要过去问问他怎么样了,却被自家大人连忙拉走了,一面厌弃地朝他“呸”了声,一面警告自家女儿道,“你看好这个人,他脑子不灵光的!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千万不许踏进这个院子,知道吗?!”
他垂着头,对周遭一切置若未闻,不知过了多久,方抬手抹了把脸,捡起没吃完的鸡蛋,啜口冰凉的粥冻,就着又吞了下去。
就这么吃到了夕阳落尽,他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回到那座黑漆漆的茅屋,一把关上了门。
黎三公子早已是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笑话,曾经多风光体面,如今就多破败不堪。
先被卖进了窑子,后又恋上个马匪头子,还为了她寻死觅活的,所有人都说,他是丢尽了黎家世代读书人的脸。
这样的人,不如早死早超生,活着还有什么劲?
蔡邵隔了一个月再来看他的时候,黎生的胡须已经长满了整个下巴,整个人愈发脏乱,但神色却好像带着期待,正在院子里笨拙地拿着个斧头,劈来劈去的。
他犹豫了半天,才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不解开口道,“黎兄,你这是?”
黎生听见蔡邵的声音,把眼睛从那木头上移过来,愣了一下,方回他,“啊,是贤弟来了……我琢磨着想自己动手,做个弹弓。”
顿了顿,拿起他磨的那块树杈,问他,“你看我这杈子选得成么?”
蔡邵看着他直愣愣地把那树枝往他面前怼,吓得连忙又退了几步,摆着手连连道,“尚可尚可!就是这东西我也未曾做过,给不了黎兄更多的建议……说来,黎兄怎么忽然突发奇想要做个弹弓?”
他满意地再次磨了起来那根木头,喜滋滋地看着它,似乎就在看一个成型的弹弓,“做个弹弓,好去打鸟啊!”
蔡邵愣了一愣,方懂了他的意思,一时心里五味杂陈,看着面前这个衣冠不整,疯疯癫癫的黎生,想起曾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黎家三公子,是桐城万人敬仰的活菩萨,是风度翩翩的青年俊才。
旁人都说他疯了,只有他知道,黎生没疯,只是魔怔了而已。
他对那个女马匪动了真情,所以愧悔至今,难以原谅自己。
可是斯人已逝,过去不可追,如今这般折磨自己作贱自己,就有用么?
蔡邵不能苟同,他不忍心看好好一个黎生自此消沉下去,荒废了后半生,出于从前同窗的情谊,只得斟酌了半晌,还是苦口劝道,“黎兄,我知道你悼念……亡妻,可是你要清楚你是什么身份!你是黎家的嫡公子,是体体面面的读书人,纵使有过一段沉落谷底的日子,可是如今那一切都过去了!你还可以重新再去科考,复兴你家族的门楣,完全不必要为了一个马匪而荒唐度日啊!”
黎生听他一长串儿肺腑之言毫无触动,依旧一斧子一斧子地劈着木头,蔡邵愈发痛心疾首,上前两步提高了声音又道,“黎兄!不管她千好万好,终究不过是个嫁过人的女子了!你若是将来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那好人家的姑娘还不由着你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独独在一个马匪身上……”
话音未落,黎生当真停了手里的动作,平静地看着面前的那块木头,打断了他,“马匪怎么了?”
蔡邵一怔,见黎生握着斧头垂眼淡淡道,“她就算是马匪,也很好。马匪洒脱恣意,情谊深重,还懂得真心待人,毫无保留地付出一切。你说的那些好人家的姑娘,有几个能做到如此么?”
蔡邵被他把话堵住,顺了好半天,才认命地点头,“行,就算黎兄说得都有理,可是我想……嫂夫人若是在世,也不愿见你这样消沉堕落下去。黎兄,你好好想想,她难道想见到你不快乐吗?!”
他没有回他,呆呆地站了半晌,眼神放空,许久,才哑着嗓子开口问蔡邵,“我如何能……快乐得起来?”
蔡邵沉默,黎生缓缓转头去看他,无力地笑了笑,又问了一遍,“千铃不在了,我如何快乐?”
蔡邵叹气,想了片刻,同他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苦得很,都堆在一起,难以宣泄出来。不若这样罢,我有几个笔友,都不是桐城人,不可能认得你是谁……这些年机缘巧合下,我们一直在用书信联络,建了个叫“者也”的笔友会。你若愿意,给他们写封信,讲讲你的困扰,听听旁人是如何说的,兴许就能被开解呢?”
黎生想了许久,死马当活马医似的,终究点了点头。
仰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有几只飞鸟盘旋流连,他觉得他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一方天地,他不愿再走出去了,那便听听外头的人都在活些什么,外头的人都如何说,也好。
***
弗离再度睁眼,神识和肉身已经回到了沧澜。
她于那夜寒山寨兵荒马乱的血雨腥风中结束上一世,醒来的时候,犹有余悸。
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忽然便想起什么,连忙翻找自个儿的衣袖,可来来回回都翻遍了,她才认出来——
身上穿的,已经是沧澜女君端重的黑金冠服,不再是柳千铃的红色骑装了。
黎生亲笔写下的名字,她再寻不回来了。
她在空无一人的神宫中屈膝,忽然掩面恸哭。
哭和哭是不一样的。
寻常的哭,不过是情绪的宣泄,是情之所至的必然为之。
可她如今这个哭法儿,哭到五脏六肺都跟着紧缩,哭到明明白白地感知痛楚牵连她的心神命脉,哭到头痛欲裂,哭到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