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失(1 / 2)
后头还有什么话他一概都听不进去了, 路旁不知道是谁家的马栓在那里, 黎生爬起来, 一把抓上桌上的包袱便猛地跑了过去,解了绳子, 便死死扯着辔头上马。
他没有马鞭, 手中下了死劲儿去拍马屁股, 正在吃草的马被惊动, 嘶鸣一声便飞快窜了出去。
身后马主人追出了茶摊,站在路边的叫骂声被风声吵到听不清,什么“不问自取即为偷”,圣贤书教了一辈子的道理, 他全都不去管了。
其实黎生没怎么骑过马, 从前在黎家, 他是出入都坐在富丽马车里的贵公子,后来进了寒山寨,千铃邀他去骑马打鸟,他却也一次没去过。
没有马鞭,黎生紧紧拽着手里的绳子,一下一下地去驱赶受了惊的马,这马跑得歪歪斜斜的, 不时抬一下前蹄拱起身子,似乎发泄不满似的, 一心想把他摔下来。
好几次黎生整个身子都歪着滑落, 差点掉下去, 他硬生生拉着手里的绳子始终没肯松手,被颠下去一次,就费力再爬起来。
他把命拴在这条马上,往进京完全相反的方向,跑一条回头路。
黎生这辈子科举路上回过两次头,一次为苍生,一次为柳千铃。
黎生没有回寒山寨,他直接去了乱葬岗。
等他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乱葬岗这种地方,埋的都是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不管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人来。
堆起的尸体,尚算体面些的,也不过是一卷草席裹了扔进去,多数都是面目可怖地面朝黄土,横七竖八地躺作一团。
葬在这种地方的,生前便没多少体面,死后,更是不必了。
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在血红的残阳中闻到极其腐朽难闻的味道,黎生死死咬着牙,忍着想要弯腰呕吐的冲动,抹了把脸上如注的汗水,心里一发狠踏进了尸堆里。
虞夏和谢清池就这么站在他身后,看着那身原本纤尘不染的青衫上沾染血污,黑红色的,腥臭的淤泥钻进他的指甲缝里,饶是虞夏都几乎要忍不住恶心。
更何况是素来爱干净至极,写个字都要净手的黎生。
可他此刻像是屏蔽了五感,只是麻木地弯着腰,一具一具地拨动尸体,着急忙慌地去看他们的脸。
最顶上这批刚开始腐烂的尸身,看得出确实是才运过来不久的,穿着打扮也的确是马匪的样子,可黎生心里憋着口气不肯轻信,他想,寒山寨人那么多,他又不是每个都认识。
说不定,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呢?
只要没看到柳千铃的脸,他就不会认。
虞夏看着他不断弯腰的背影,一时就这么眼眶一热,蓦地哭出声来。
谢清池对这种痛感同身受,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住了虞夏的手。
翻到不知道第多少具尸体,黎生似是受了惊吓,手一松,没有抓住那人,直直让尸体摔回了地上。
他看见了巴野。
黎生脸上一瞬浮现了泫然欲泣,却又不得不强忍着憋回去的表情,因为太过复杂,也太过用力,所以显得狰狞。
虞夏听着他喉咙里压抑着声音,发出几声不自觉的抽泣,一双眼布满红血丝,蓦地加快了手里翻找的动作,他像疯了一样掘开那一层层的尸山,抛开所有不相关的人,手指在飞快的用力下划到了某种利器,渗出血来。
新鲜的血液和早已干涸的血液混合在一起,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黎生像感知不到痛楚一样,满脑子什么都没想,只抽空飞快托了一把背后滑落到胸前的包袱,又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直到他看到一角绯红的衣裙。
虞夏也看见了,压着心里的痛呜咽一声,将脸转了过去,额头抵在谢清池肩膀上,不忍心再看。
黎生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怔怔地看着那具红衣的女尸。
残阳即将落尽,天边挂着丝妖冶的红紫色,他站在这里垂下眼,忽然又一次想起初见那夜,她面色红彤彤的,灵动无双地看着他一笑,红衣明艳,拿着那条马鞭指向他。
他开始发抖,从手指颤抖到心房,黎生花了很大力气走近一步,他并没有先去看她的脸,反而将她身边所有压着她的尸体都抬开,在她周围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空地。
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极缓慢极缓慢地,伸出几乎冰凉僵硬的手指,去触碰她的双肩。
那温度比他更冷,曾经白嫩温软的躯体,已经僵直。
黎生咬着牙,活活咬出了一嘴的血腥味儿,他大口颤抖着呼吸,控制着力道,一把将她转了过来。
虞夏在泪眼朦胧里听见了一声哭声。
一声几乎不像人的哭声,带着极致的压抑和痛苦,更像是一头小兽的嘶吼抽噎。
千铃的身上有很深的刀伤,血已经干涸,脸色沉静,是一种灰白的沉静。
如果不是她的面庞太过僵硬,其实便说她是睡着了,也没什么差别。
黎生去搓她冷得彻底的手,她手握成拳,不肯松开,黎生不敢去掰开她的手,有眼泪落在她脸上,吓得他慌忙擦了过去,哑着嗓子几乎不成音地叫她,“千铃……千铃……”
他求她似的,跟她说,“你醒一醒。”
他搓着她的手背,妄图把热度传给她,好像就还能唤醒她,让她生龙活虎地骑在马上,仰头看着他问他——
黎生,打鸟去不去呀?
他不想哭,却控制不住自己眼睛里掉下泪来,黎生在模糊的视线里看不见她的脸,他觉得心慌,一点儿顾不得脏,拿手背死命地去擦,满手的血污将那张俊秀的脸都弄得十分肮脏难看。
他一遍遍地擦,一遍遍地将她的手握紧自己的掌心,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
“千铃,你醒过来,醒过来我陪你去打鸟,去河边烤鱼……我教你写字,教你弹琴,还教你画画!这些你要是都不愿意……我跟着你,陪你去处理寨子里的事儿,这样……”
黎生泣不成声,忽然说不下去了。
记忆里那个姑娘,月色下有白皙的面庞和妖娇的身段儿,趴在他的胸口,散了长发,眼神柔软地跟他说,这样,我就能时时都见到你了。
他忽然逼着自己对她笑,像她曾经忽略他的一切伤害,对他那么没心没肺地笑一样,十分不熟练地从齿缝里破碎凌乱地挤出几个字来——
“这样……我就能……时时都见到你了……”
说完这几个字,黎生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哭出声来。
他从没有这样怕过,也从没有这样无助过,即便是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尘泥,他被抄家,被卖身进南风院,得知自己的父母兄妹全都遭遇不幸。
都没有这样怕过。
他经历过一次锥心的痛,流浪人世,辗转到尘土里,被人欺,被人冷眼,被人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