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大约有十几秒,我都因为强烈的心悸而陷入一种茫然的疲惫中。眼前很亮,亮得如同冥冥之中的空白,我的脑子昏昏沉沉,似梦似醒。
“你醒了?”
一个声音将我从茫然中推了出来,我侧过头,看见了一双脚,阴影笼罩了我。
“嗯……”
我直起身,揉了揉额头,头很疼,嗓子也很疼。大概是因为在冷水中跑了一夜而感冒了。我想,然后才意识到身下的触感是粗糙而干燥的。
我从卧室的地毯上醒来的。
同我说话的依然是那个男孩,他穿着年轻人常见的棉质T恤和短裤,胸口印着不知所谓的英文字母。他的头发湿湿的,水珠不停地滴落,在肩膀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我费力地抬头看着他,一滴水滴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埋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擦出了许多的眼泪。
“喂!”男孩踢了踢我,“我什么都没干,你哭什么啊?”
我揉了一会儿眼睛,眨了眨,总有一种异物感。这种异物感让我不断流泪,生理性地流泪。
“喂……”男孩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我一会儿,“你真哭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哭了。”
他善良得让人心软。我费了一点时间解释我并没有在哭,只是生理性的,他半信半疑,然后夸张地舒了口气。
“吓死我了。”他挠挠头发,跟小狗似的,“我是想吓吓你,可没想把你弄哭。”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被他打开了手,还狠狠地瞪了一眼。
“男人头不能摸,没听过吗?没大没小的。”他凶巴巴地教训我,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气横秋地问话:“你在哪儿上学?大几了?要叫我学长知道吗。”
“嗯……我恐怕不能叫你学长。”我故作为难道。
“为什么?我大四了。”
“我三十了。”
男孩愣了一下,他的眼睛睁大,很戏剧化的震惊。我正想要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他突然坐直了身子大声说:“我不信!”
我顿时笑到不能自已。
其实我当时的长相也已经不算年轻,苍白又消瘦,垂下眼睛的时候大概看起来有些窝囊,就像许多普通的中年人。只是挥散不去的学生气影响了容晟的判断,让他以为我还在象牙塔里。
毕竟我以婚姻替代了踏入社会的这一步。
容晟就是这个被圈养的男孩。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段时间,期间季瑞和林修之偶尔出现,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和容晟面面相觑,没话找话。这使得我们维持了一段行于表面的友谊,他年纪小,脾气大,有时候我把他当月兮哄,不过常常是糊弄不过去的。
他还在上学,尽管大四已经没有课了,但依然会有其他许多事项需要处理。我曾经旁敲侧击问过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否还能顺利毕业,引得他发了火,噼里啪啦摔了好多东西。屋里竟然没有一件玻璃或者陶瓷的易碎品,故而那些东西从二楼扶手往下扔,落在地面时,都完好无损。
这点往往使得他更加生气了。
容晟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同我年轻时候也毫无相像之处,然而我确乎在他看到一些我的影子,毫无原因,莫名其妙。
这让我无比地容忍他。
然而我并不能为他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季瑞出现的时候我会把房门反锁,良好的隔音效果让我可以对所有不幸视而不见。第二天的时候我会等到中午再开门,到客厅去看看,如果容晟在客厅里,那么我们会商量着一起做午饭;如果他不在,那么我不会上楼去敲他的门,而是自己做了饭之后,为他留一份。
但如果是林修之来,那么第二天我醒来时,总会看见容晟。
他会照料我。
我跟林修之陷入了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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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和解时机。我们**,争吵,如胶似漆,又经历了大危机,折腾了足够久的时间。他欺骗了我,我伤害了他,然后他现在追讨回来了。我心甘情愿地被锁在季瑞的屋子里,锁在我少年时的噩梦里,时刻心惊胆颤,视同他为唯一庇护,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奔向他。无论他让我疼痛多少次,无论他绑住我多少次,我都会奔向他,就像脑子被门夹了二十次一样。
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他满足吗?
现在我选择原谅他,他也应该选择原谅我。
林修之停顿了片刻,他用力握住我的大腿根部,疼得要命,我知道那里会留下不可解释的淤青。就像我常常能在容晟身上看到的那样。
“撒谎。”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没有什么指责,也不带任何温情。 “我没有……”我焦急地分辨着,恨不能说尽甜言蜜语,又唯恐太过轻浮,反而失了感情的真挚。
他安静地注视着我。
“我没有。”
我只能干瘪地重复着,就像一块失去所有水分的海绵。
他垂下了眼。
林修之扳开我的手,他从我身体里面离开,从我身上离开。我看见他光裸的胸膛,然后被衣服盖住,这是一种疏远的姿态。尽管他的液体还从我身体里面不断流出来,然而他已经跟我分离开了。
我嘴唇茫然地张开着,千言万语堵在我的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修之……”
他穿戴整齐。这真是很不公平的事情,每一次**都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压力,开始和结束都需要无数的准备工作,然而他却是轻松的,来去自如。
他的态度让我从惶恐到气愤。
“林修之,你到底要怎样?”我提高了声音,虚张声势也好,先声夺人也好,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我无法维持表面的和平。“先撒谎的人是你吧?你跟季瑞到底认识多久?你想要得到什么?我算什么大角色,值得你们这么费劲心机?”
这个世界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说明的,比如出生的差异,比如阶级的鸿沟。我从来不能理解祁靛和林修之,不能理解他们这个阶层的人的所思所想,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和感情。于是我就不去过问,我去适应他们,我去顺从他们,假装懂得他们的游戏规则,假装能够站稳脚跟迎刃有余。
可是我就是跟他们不同的人。我心怀叵测,我锱铢必较,我想要当**又立牌坊,我想要金钱也想要真心。
我想要林修之。
“我想要什么?”
林修之微微笑了一下,他的眼光是冷的,我敏锐地畏缩了。
“你说你有什么,嗯?”
他的尾音简直不能更加嘲讽,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烫得要命。
“许易,”林修之一边操着他社交性的,装模作样的声音,一边垂眼整理着袖口的折痕,侧脸完美得足以登上杂志封面。“你年纪不轻了,长相也没有过人之处,为什么还要去计较这些琐事呢?”
他很快抚平了褶皱,精致得如同一位绅士。
“就这样接受事情的发展不好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去关注所谓的真相?我们难道不幸福么?”
“你违背了我的信任。”
他的评价中肯又难听,我忍着听完,却不想得到这么个评语。我咬着牙,一字一句, “我违背了你的信任?”
他居然向我颔首。
“去你妈的!”
我火冒三丈,枕头不知丢在了哪里,干脆扯了床头灯扔他,“林修之,你搞搞清楚,撒谎的是你,关着我的是你,他妈连**都是你上我!我被你操了一夜第二天还要为你做早餐,你去问问,哪来这样的好事?”
林修之被灯蹭到了衣角,毫发无伤,却突然暴起如猎豹,我尚未眨眼就被他扑倒在床里。“许易,你太不乖,季瑞说得好,你果然要好好调教。”
他说得缱绻,气息暧昧。可我气得发抖,多年假装的教养风度破了口子,露出里面的市井之气。
“调教你**!”我破口大骂,恨不能把林修之骂到狗血淋头。“季瑞那种疯子的话你也信,他吃屎你怎么不吃!”
“许易,你太不懂规矩。”林修之不耐烦地皱眉,“不准这么说话。”
“狗屁规矩!”我好想拿足气势,却偏偏鼻酸眼酸,脏话都带哭腔。“我又老又丑,关你什么事!你是我谁啊,你凭什么管我啊!还嫌弃我……你有本事别硬!”
我完全不想哭,可是就是忍不住,眼泪哗哗得往外流,倒是叫我更生自己的气。
“你凭什么嫌弃我……呜嗯……你也三十几……你还不是没钱!一天到晚……”
我说得断断续续,还不得不停下了吸鼻子。
“你还命硬!……呜嗯……我都不怕死……你凭什么嫌弃!你孤独终老算了……妈的……”
我很久没有那么委屈过,和祁靛离婚的时候没有,被季瑞欺负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是小孩子的无理取闹,恃宠而骄。
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底气。
林修之明显被我吓了一跳,他叫了我一声,我却哭得更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他手足无措了,居然伸出手想要捂我的嘴,“小声点。”气得我张大嘴伸着脖子去咬他。
“小易,”林修之无法,竟然肯放低身段哄我,“你乖,我抱抱你,你别哭了,好么?”
我吸了鼻子,瞪他一眼。他就像所有被千娇万宠的贵公子一样,不食人间烟火,连哄人都靠本能。
“要不要抱?”林修之作势要直起身,“不抱我就走了。”
他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服软。我不能服软,问题没有解决,谁对谁错没有定论,我依然不了解他,就像他不了解我一样。
“要。”
我抽抽搭搭,好不容易憋出一个字来。
林修之还是那么好闻,我很难解释这种味道像什么具体的东西,它只是很好闻,让我一次又一次想要深呼吸。
他抱着我,抚摸我的背脊,亲吻我的头发。我在他的怀里急促地呼吸着,然后开始打嗝,非常不体面,我憋了一会儿气,并没有什么用。
林修之挪开一点,将一只手从我背后挪到我们中间,一下一下地摸着我的胸口。
而我一下一下地打嗝。
这也是十分丢脸了。
然而他确实见过我许多丢脸的时候,大概也不差这一项。我心安理得地假装自己只有八岁,黏黏糊糊地跟林修之撒桥。他的下巴和嘴唇都有着好看的形状,我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用头顶蹭了蹭。心好像泡进了热水里, 坚硬的表壳被煮得软软的,里面是鼓鼓的流动的液体,和水温一样滚烫。
他那么好,为什么会单身那么多年。
“我们和好吧。”
我小声地跟他商量,“我们可以一起住,一起玩,我负责做饭,然后你负责洗衣服,不用洗太多。我们可以买超级贵的洗衣机,滚筒的那种。”
我编造不出来高于我阶级的生活,于是我绞尽脑汁去描绘我父母过的生活,“你想吃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去买菜。如果我不会,我们可以在网上找菜单,然后你念给我听,这样我就知道该怎么做。”
“我讨厌洗碗。”
林修之突然说。
“那我们可以买洗碗机,还有扫地的机器人。”我有些激动,一把蹭起来, “大概这么大,”我伸手在半空中比划。“它还会自己冲电!”
我神采飞扬地为他描绘以后的生活,就好像我们是将要共度一生的小夫妻。想要怎样的房间,喜不喜欢狗,我一遍一遍向他确认各种细节,就差问他想要女儿还是儿子。
那一刻,我如此地想要与他共度余生。
林修之配合着我的每一个问题,认真又纵容,说好或者不好,说喜欢或者不喜欢。我看着他的脸,平静温和,让人联想到诸如佳人之类过于女气的形容。气氛正好,我忍不住去想十年后的景象——在一个小地方平静度日,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空气中会弥漫着散不去的油烟味,林修之站在摆满盘子的桌旁看向我,皱纹压低了他的眼角。
我忽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