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一更】（2 / 2）

于是母亲拿过他最喜欢的小汽车，把汽车玩具的轮子取下来，问道：“这个轮子好不好？”

赫檀点点头，当然是好的，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小汽车，爱屋及乌，他觉得小汽车的轮子也很好。

母亲说：“当这个轮子只是一个轮子的时候，它完整，合格，质量优良，想走到哪里去就可以走到哪里去，但是它被制造的价值是为了成为汽车的一部分，所以它要匹配这个汽车，才是一个真正的轮子。”

母亲说着，又把轮子踩坏，拿出来对赫檀说道：“现在它是一个坏轮子了，但是它还是一个轮子，可惜这辆车不再需要它了，所以小汽车会换一个它更需要轮子。”

赫檀很心痛。

他不想知道什么道理，他只想要回他的小汽车，那是二哥哥给他的礼物，比一般的小汽车还要珍贵一点。

可是母亲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赫檀只能说：“你是说，我们家里的所有人，都和这个轮子一样，我们唯一的价值就是被这个家需要，如果这个家不需要我们，我们就没有价值；如果我们不是这个家需要的，它就会换掉我们，是不是？”

母亲欣慰地摸着他的头：“对，你真聪明。”

赫檀撇撇嘴，生气了：“可是我是我自己的自己，我是个人，又不是轮子。我也不想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我想自己做主，我不要这辆小汽车了，我要二哥再送我一个，我要飞机。”

母亲苦涩地笑了，亲吻他的额头，轻声道：“傻孩子。”

她没有再解释下去了。

赫檀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就是不明白，他一直以为他的生命是自己的，他可以自己做主，他才不会傻到和那些彼此憎恨的亲戚一样，那全都是些过时的、愚昧的、落后的想法，他和这群人不一样。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周煊。

他遇到周煊的那一天，他被狠狠咬了一口，甚至被送去了急诊缝针，他一从急诊出来，就惊慌失措地跑回家，那一刻他怕极了。

母亲毁了那辆小汽车以后，他就很少像在乎那个小汽车一样在乎他的礼物了。

现在他却有一个很在乎的人了，但是那个人不喜欢他，甚至咬了他一口，咬的他好疼。

赫檀找到母亲，逼问母亲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朋友？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喜欢我？”

那时的母亲已经不年轻了，她年少时的美貌已经被消磨殆尽，赫檀看着她的脸，终于明白过来她一直等着自己问这个问题，从那天他在医院看见尸体开始，她欲言又止，没有解释，一直等到了现在。

母亲——赫夫人苦涩地笑着对他说道：“因为在这个家里是没有‘我’的，只有我们。我们是一个共生体，这个家会时时刻刻依附在你身上，吸你的血，直到有一天你成为它的一部分，从别人身上吸血。”

赫檀说：“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问的是为什么别人有朋友，我没有；别人有人喜欢，我没有，为什么我没有？”

赫夫人笑着对他说：“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是这个家里最聪明的孩子。你独立，强大，有主见，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个家。所以我们必须确保你的人生和我们所有人一样糟糕才能留住你，因为到那时候，你就无处可去了，没有人愿意接纳你，没有人愿意帮助你，你只能成为这个家族的一部分。”

赫檀不敢去想，她说的这个“我们”，到底是指她和父亲，还是指某一个不可见的无名的怪兽，无声无息地站在母亲身后，一直用它那双猩红的眼睛注视着他。

于是他气得大吼，他摔东西，孩子似的乱打乱砸，最后指着母亲说道：“不可能，我永远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我今天就离开这里，我会有我自己的事业，我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们一眼。”

他冲出门，他的母亲在他身后喊：“那你可要小心了，因为你自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总有一天你喜欢的人也会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从今天开始没人会听见你喊，没人会听见你叫，你就算是心被剜出来了也不会有人同情你，因为他们会看见你的心是烂的！”

他不相信这个诅咒，他全力逃出这个圈子，至少他以为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周怡的公司进展非常顺利，甚至超过他的想象。

但是他们也有矛盾，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断累积，直到有一天全部爆发出来，他和周怡撕破了脸，吵架的时候喊破了音。

周怡打了他一巴掌，对他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临走前她又说：“你离我弟远点，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想他也知道。”

那之后的很多年，赫檀都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周怡走了以后，他才发现没了周怡的他什么都不是，他自以为顺利的一切不断走着下坡路，直到跌倒低谷的时候家族对他伸出了援手，他们又一次合为一体。

那天周煊追了过来，赫檀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要来，直到那个孩子在他面前脆弱地哭着，哭着说，求你了，不要订婚。

因为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那一刻赫檀的心好像被人挖出来了。

我也喜欢你啊，他在心里说。

可是我……不喜欢我自己。

我也想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可是只有我知道它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求你……不要看我。

不要恨我。

不要发现我。

我会为了你尽可能的活出一个完美的样子，让我配得上你，让我足够强大，让我足够虚伪。

我爱你爱得既愚蠢又狼狈，因为我这一生都没有被人爱过，我不知道要向谁学习，像谁借鉴。可是我不能失去你，于是我那么自私，擅自利用你给我的爱，用它欺骗了你，又自作聪明地用它糊弄我自己。

可是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一直，一直。

赫檀坐在路边，用刚缝好针的手捂住了脸。

这个城市的灯火在他身边亮起，马路上来来往往着陌生的车流，很远处飘来流行歌的曲调，一对情侣笑着从他身边经过。

他在心里想，真好。

有时候你在嘶声尖叫，可是没有人能听得到。

于是他在心里默念：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