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林秋轶管辖的科室,除了重症监护室,还有一部分普通病房,收治各种内科疾病的病人。林秋轶一大早就听到夜班护士唉声叹气,一个叫李桂花的女病人,折腾了一晚上,夜班护士顶着黑眼圈,沙哑着声音无力吐槽。李桂花是从急诊抢救室转过来的病人,脑梗,伴有高血压、糖尿病、高脂血症等其他内科疾病。除了半身不遂,血糖也高的吓人。疾病本身已经够难缠了,病人性格更加难缠。一夜之间可以打无数次铃,搅扰得整个病房的病人没法睡觉,不是上厕所就是要喝水,然而等护士过去的时候,她又说没事儿。没在半夜里听过突然响起呼叫铃的人,是没法体会当下心脏乱跳留下的“悸动”的。想当年,林秋轶无数次觉得再多听一个晚上,肯定会心脏病发作,也有无数个“悸动”的晚上,他下定决心要辞职,最后都在出夜班睡醒后不了了之。
早上护士们都在忙,一个新职工怯生生地跟林秋轶说:“护士长,能不能麻烦您帮我去给李桂花打个针?李老师在忙别的事情,李桂花很急,又不让我打。”李桂花的血管不是很好,前一天留置的浅静脉留置针不能用了。负责李桂花的李姐让新职工拔掉后按压了一段时间,李桂花急得不行,新职工没办法,只能自己上了,但是没成功,李桂花破口大骂。林秋轶跟新职工过去的时候,李桂花口齿不清地叨叨,她拒绝男护士帮她打针。在她眼里,男护士跟新职工一样不能信任。好歹也是经历过无数次质疑的男护士,哪能就这样放弃?
“不好意思,除了我没别的护士。”林秋轶来硬的了,不硬不行。
林秋轶仔细评估了李桂花的血管情况,确实不太好。胖乎乎的手本来就很难找到静脉,再加上她疾病本身的原因,血管弹性不好。林秋轶好不容易找到一根尚且可以的血管,李桂花边骂边往回抽自己的手,表示不配合。
“我要扎针了,你不配合,打穿了,还要来一针。”虽然偏瘫了,反抗的力气倒是不小。李桂花继续骂骂咧咧,手没再动过。
新职工一个劲儿跟林秋轶道谢,看着她瑟瑟缩缩的样子,林秋轶想起自己刚刚工作的时候。毕业那会儿,林秋轶遭到的拒绝比同伴更多,不仅是新护士,还是个男的新护士。在急诊输液室轮转,他还没走到病人身边就听到病人说不要男护士给他打,厚着脸皮完成整个操作,成功了还好,不成功免不了一顿奚落。真是思维怪圈,拒绝让新护士打针,也会嫌弃老护士技术不好、态度不好。没经历过扎针技术磨练的新护士,怎么可能变成技术一流的老护士?拒绝了新护士,增加老护士的工作量,不是每个老护士都愿意承担多出来的工作量的。我们总是在凸显自己的重要性的时候,忽略别人的重要性,大家都是需要被尊重的个体,在疾病面前,谁也不会比谁高级。
林秋轶安慰了新职工,鼓励她再接再厉,等扎针的次数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技术自然就好了,前提是自己要付出努力,善于思考。医院是一个小型社会,各种层次的人都有。林秋轶也遇到过很多心甘情愿让技术不好的自己打针的病人,一针不行来两针也毫无怨言。面对质疑,最好的方式是端正态度,肯定自己,不要脸地向前冲。
李桂花脆弱的血管没支撑多少日子,针扎进去就肿,任技术再高的护士也束手无策,医生考虑深静脉穿刺,需要家属谈话签字。据李桂花的责任护士李姐说,当时办理入院的是李桂花儿子,办好之后就走了,那以后没出现过。李姐让李桂花打电话给她儿子来医院,李桂花以儿子工作太忙为由拒绝,她说她也没老公。李姐试着拨打入院知情同意书上家属留的手机号,拨了好久才接通,李桂花儿子承诺会抽空过来一趟。当天晚上,李桂花儿子匆匆赶来签好字,请了护工,连病房都没进去就走了。
李桂花听说儿子来过,开心的不得了。跟整个病房的人炫耀儿子有多听话懂事,到处炫耀她的姐妹们又是打电话又是来医院。病房里的其他人只是应和着,谁都知道李桂花的电话没响过,也没人来看望她。偶尔手机贴在耳朵上,更像是自言自语。
李桂花的深静脉置管是杨雅楠做的,叶一炜是助手。结束后,叶一炜推着一堆医疗垃圾处理,缝针找不到了,结束的时候清点过,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埋在垃圾里翻翻捡捡,就是找不到。正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林秋轶过来了。问明情况,林秋轶戴上手套,快速麻利地翻了一遍垃圾,然后仔细在治疗车的缝隙里寻找。果然,沾有血迹的缝针就藏在治疗车的缝隙里。
“操作的时候养成好习惯,缝针放在显眼不易触碰的地方,操作结束,清点完立马放在锐气盒里。你看你这辆车连锐气盒都没有,做事情一定要有头有尾。”虽然处理医疗垃圾是医生和护士的必备技能,但是医生总是依赖护士,操作结束后,垃圾扔在原地就不管了。林秋轶所在科室的医生在这一点上很自觉,这也是他们科室医护关系要比其他科室和谐的原因。对于低年资的规培医生,林秋轶也会适当指点一下,毕竟以他的资历在某些方面确实是低年资规培医生很好的老师。
“知道了,谢谢林老师。”叶一炜虚心受教,看向林秋轶的目光过于直白。
叶一炜皮肤白皙,睫毛很长,五官清秀却不乏男孩子该有的俊朗。冰冷孤傲的眼睛盯着林秋轶,好像要把他看穿。林秋轶终于知道曾经两次侵袭自己的冷风是从哪里来的,但他不明白初次见面的叶一炜为何要对自己有敌意,明明语气谦虚又和善。
“是我长得太帅威胁到他了吗?”林秋轶第一次对自己的长相有了不要脸的认知,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叶一炜吸引了,那种既抗拒又希望靠近的吸引。
“做事情要有头有尾啊……”转身的时候,叶一炜一声冷笑。
叶一炜和林秋轶十年前就认识了,十年前,叶一炜还是初中生。父母觉得他行为有偏差,强行送他去了少年行为矫正学校。说白了就是与世隔绝,每天军事化管理,各种感怀洗脑的学校,不听话就关你禁闭。叶一炜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怀了二胎。弟弟出生前,叶一炜很期盼弟弟的到来,想起会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小人儿跟在屁股后面叫哥哥,叶一炜都要笑出声了。但是,亲戚们总会以开玩笑的方式问叶一炜,如果弟弟出生后,爸爸妈妈不疼他了怎么办。甚至有人说,等弟弟出生,爸爸妈妈就不要叶一炜了。小小的年纪。不太能辨别事情的真假,叶一炜开始生活在弟弟会夺走他全部宠爱、全部玩具的恐惧中。看见爸爸妈妈围着咯咯笑的弟弟,除了恐惧还有嫉妒,他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弟弟就不见了。他努力讨好爸爸妈妈,希望他们给自己跟弟弟一样的爱。每当他用撒娇换取父母的疼爱的时候,除了得到一句:“你是大孩子了,不能撒娇。”什么都得不到。
随着时间的推移,叶一炜越来越不待见弟弟,抢他的玩具、抢他的零食,父母警告他不止一次。不过就算是弟弟抢他的东西,最后也是以“你是哥哥,你要让着他。”告终。叶一炜越来越孤僻,积攒的怨气在他初二那年爆发了,弟弟在推搡中磕破了额头。看到弟弟哭得声嘶力竭,他也跟着疼,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最后,在父母严厉的责备下,他拒绝承认错误。父母不得不强制将他送到了行为矫正学校。不久,他遇到了林秋轶。
叶一炜所在的少年行为矫正学校租借了云城大学的一幢小楼,跟云城大学的同学同用一个食堂、一个操场。了解到他们是什么性质的学校后,云城大学志愿者协会通过多方努力争取到了叶一炜所在学校的陪伴权。那个时候,正是林秋轶奋发图强为转专业做准备的时候,对文化操评分有利的活动一个都不落下。因为出色的演讲能力,他担当活动主持人。活动无非是要孝敬父母,感谢老师的一些套路。看着台下一张张漠然又稚嫩的脸,林秋轶觉得正向输入可能会有反效果。就在活动的最后,林秋轶突发奇想以这些少年的角度去解读父母和孩子们的关系。
“人们都说父母养我们很辛苦,为了生下我们,母亲承担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十月怀胎,体验了我们不知道的辛苦。可是,在被生下来的这个过程中,我们同样承受着失去生命或者致畸的危险。十月怀胎期间,我们和母亲共生息,也算是同生共死的搭档。生命从一张白纸到填充各种颜色,有些颜色不是我们自己染上去得。父母希望我们听话,我们也希望父母能多给我们一点信任和理解。”
林秋轶当时感性地说出的一番言论,叶一炜至今都记得,他跟大多数同伴一样,有了被理解的感觉。叶一炜用老师发给他的笔和纸,写下自己的QQ号,临走前偷偷塞给林秋轶。看见林秋轶笑着装进自己的口袋,叶一炜眼中出现了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