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三章(1 / 2)
“正月十七”一大早,秦德忠带着十几辆大车来到官路庄,从车上卸下来一大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有各式花草、彩旗、牌子、书籍、砖瓦、木头……
第二天,又来了几百个劳力,只三天,就修建起一座大房子。又宽又高的大门门头上,架起一块红底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理想食堂。
餐厅很大,能容五、六百人坐在饭桌边一起吃饭。正中放着一张铺着花毯的长桌,上面摆着花瓶、热水瓶、书刊。所有的方桌和条凳都用红漆粉刷一新。餐厅前砌了一个五角形花坛,摆着各式各样的花草。
围绕大餐厅,还修建了很多房间,分别挂着耀眼的金字大牌:有“俱乐部”、“图书室”、“男来宾室”、“女来宾室”、“缝纫室”、“保育室”,还有“理发室”、“医疗室”、“托儿室”等等。
房屋四周的墙壁上,描绘着各种各样的花卉,还设有“诗歌台”、“五好评比台”、“学习比赛台”、“创作台”、“来宾诗话留言台”等。
“正月二十一日”,冰寅、秦德忠、武纵、王阳戌等人簇拥着历树章来到官路庄。他们后面,紧跟着排成四路纵队的大、小干部,大约有三百多人,个个穿得崭新齐整。
食堂前面搭起一座高大的彩门。
各村的社火也来了,一阵锣鼓,接着一阵鞭炮,又接连放了二十八响小钢炮。
在隆隆的炮声中,只见历树章一个箭步跃到台上,一连向人群做了九个大揖,声若洪钟地说:“现在,我宣布,我们官路的,理想食堂,正式开始了——”
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秦德忠不住地大叫:“停一停,停一停——”
可掌声一直响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停息下来。
历树章热得大汗淋漓,索性一把扯开衣扣,颤着声说:“群众非常激动,我也非常激动。乡亲们啊,大家过年好,过年好啊!理想非常非常美好,用群众的语言讲,就是天天过年——”
突然,秦德忠跳上台,挥起粗壮的双臂吼道:“年过的好不好?”
“好——”人群中响起一声炸雷。
“天天过年好不好?”
“好——”
历树章更加兴奋,喊道:“历其民同志在哪里?”
“历其民,历其民——”人们左顾右盼,纷纷叫喊。
半晌,才见历其民跑到台前。
历树章把历其民拉到台上,抓住他的一条粗壮的胳膊高高举过头顶,激动地说:“这就是历其民——同志,这就是理想食堂的发明人,谁说我们农民只会出臭汗?今后,我们还要用我们长满老茧的手,创造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电驴子电耙,放卫星,上月亮,逛太阳……”
历树章还在讲着,台下却早已沸腾起来。
夕阳西下,理想食堂的“开堂饭”在鞭炮声中开始了。
先是十道荤菜,接着是十道素菜,十个汤,最后是十道主食、十样点心、十色瓜果。
一直吃到晚上十点钟,冰寅、秦德忠、武纵、王阳戌、历其民、历物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把历树章送到贵宾室休息。
众人散去后,历树章轻轻地拉开门,走到街上。
上弦月飘在天空,弓处清晰,弦处模糊,群星灿烂,星月交辉,分不清星光还是月光。大地一片清明。北斗星上方,一片黑云正在向东缓缓移动。空气中,吹过一阵又一阵略带苦味的槐花的香气。
历树章贪婪的吮吸着久别了的家乡的气息,迈开大步向村东头走去。
他急不可耐地要去和离别了十五年的道爸爸相会。
转过一道土墙,依稀望见古槐下伫立着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正在凝望天穹,微微和风吹拂着他的长发银须,显得无比飘逸。
历树章不想破坏这道美景,只是陶醉地看着,想着。
过了许久,传来一声轻咳,他这才以咳相应,快步走过去。
可是,并没有出现他无数次设想过的久别重逢、激动人心的一幕。
他呆然而立,泪流满面。
天的深处,不,又像是地的尽头,隐隐约约滚过阵阵闷雷。突然,夜空一亮。只见北斗星上方的那片乌云豁然开裂,露出一颗巨星,身后拖着一片扇形的比银河更亮的白光。顷刻间,星月失色,大地上像铺了一层银雪。
“来了,来了,到底还是来了!”声声尖利的啸叫好似要穿破闷雷,“呵呵,我的树章贤侄,你也来的好快呀!你没料到,会在此时和老道相见吗?”
历树章大为惊愕,这个自小就总是亲热地叫他“章儿”、自称“道爸爸”的恩人,今天怎么叫他“树章贤侄”,还把自己称为“老道”了呢?他颤声叫道:“道爸爸——”
“看,网破了。那片黑云本是神网,神网一破,三十六路天罡星,七十二路地煞星就全跑到人间来了。戊戌之劫,果然是戊戌之劫呀!”
“道爸爸,我们进庙吧——”
“你是天罡地煞星,我这破庙盛不下你!”
“道爸爸,章儿有许多许多话要说——”
“要说的都成往事,未来的事你却不知道。”
“道爸爸,章儿给您带了礼物——”
“树章贤侄,老道可是有谢了!你带来的可真是千钧重礼呀,比千万人的小命还重啊!”
“呜呜——”历树章难以自制,啜泣起来。
“唉!树章贤侄,有此一聚也算足矣!去吧,还有一处地方等着你去。”
“呜呜——”
“我与思思还有一缘未了,唉,你大可不必伤心。”
“让我,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得即失,失即得,不必挂在心上。去吧,去吧!”道爸爸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递给历树章。
直到响起一串沉闷的“嚓嚓”声,历树章才失魂落魄,步履踉跄地离开那颗古槐。他的心在剧烈地颤抖。
新月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又是沉沉暗夜,与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那个黑夜一模一样。
乌云满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在他彷徨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章哥哥,章哥哥——”
轻灵的声音中略带着嘶哑,似曾相识而又十分陌生。他的心凛然一动,极目朝前望去。
他感觉到在一块苞谷地的另一边,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窸窣着向他移动过来。
他快步向前……突然,一个温热的身躯撞进怀里。
“噫——”
“呀——”
两声惊叫之后,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
“你——是章哥哥——”
他紧紧地抱住那个身影:“你是——”
“章哥哥——我就是——”
“活下了——”
“活下了——”
“真活下了——”
“真活下了——”
“……”
“章哥哥,走!到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