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我睁开眼的时候,黄帆布挎包放在枕边,挎包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张纸条。
只见遒劲的小楷写着:“历思吾徒,敝师不送。散于今朝,聚于来宵。茫茫碱滩,切勿畏怯。金儿助汝,快去快去!”
我怔怔地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然后背上挎包,走出庙门。
抬头望天。
扫帚星早已隐去。
太阳还在。
突然,东边的街门里,跌跌磕磕奔出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两条小辫上下飘舞,与胸前晃动的玉锁儿交相呼应。
“历思哥哥,历思哥哥——”她惊喜地摇着小手,叫声那么清灵、又那么虚弱,仿佛从水中传出一样。
“噢——玉锁儿,玉锁儿!”我兴奋地迎上去。
玉锁儿仿佛用了好大劲才在我面前站住,一对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迷离地瞅着挎包口露出的红苹果,不停地抿着皴裂的嘴唇。
她仰着黑黄的小脸,痴迷地说:“历思哥哥你吃了没呀?”
“玉锁儿——”我抖着手,掏出一个苹果塞进玉锁儿手里。她却把那个苹果装进口袋,接着呜呜咽咽哭起来。
我不知无措,说:“回去吧——啊,快回去吧——”
玉锁儿立刻停住哭,捂着口袋一摇三晃地回去了。
这时,一个颓败的墙拐处,有两个人搀扶着转了出来。呵,闰生,冬花。
“闰生,冬花——”我热切地朝他们迎过去。
可是,闰生和冬花却无力地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嘿嘿傻笑着,手拉手向东走了。
我吸了吸酸楚的鼻子。
“历思哥哥,历思哥哥——”玉锁儿又踉跄到面前,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叫你吃饭去哩!”
“玉锁儿,我吃过了。啊——”我抚摸着她焦黄的头发说。
“嗯——嗯——”玉锁儿撒着娇,“妈妈就叫你吃饭哩嘛!”
“好——好——好——”我牵起她的小手。
“玉锁儿,”我边走边问,“你闰生哥、冬花姐咋了?”
“妈妈说,其民爸、欲民爸不要他们啦。”
“为什么呀?”
“他们给大人们丢人!”
“那他们该没疯掉?”
“我看没疯掉!可大人们都说是疯掉了。”
“哦——”
“历思哥哥,大学里也挨饿吗?”
“没有没有。玉锁儿,你饿吗?”
“饿来了就饿!历思哥哥,就快饿完了吧?”
“就快了。快了!”
“我想也快了吧。历思哥哥,城里头的苹果多不多呀?”
“多,多!下回来给你买一大提包。好不好!”
“好哩——可这会儿要有就好了——”说着,进了街门,玉锁儿大声向院子里喊,“妈妈,历思哥哥来啦!”
随着玉锁儿的叫声,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梳着“刷英头”、穿着一身紫红色平绒夹袄、黑色“织的布”裤子,笑眯眯地迎了出来,边走边说:“哟,历思来啦!”
“彗大妈!你好!”
“好,好!还是得你好才好哩!”彗大妈忽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接着说,“历思,你咋来啦?快进屋坐吧。玉锁儿,去给哥哥把小板凳拿来。”
“不啦不啦不啦——”我站在门口,“彗大妈,我爹来过没有?”
“你爹,不在呀——”彗大妈愣了一下,突然厉声道:“玉锁儿,还不快把板凳拿来,叫哥哥进屋里坐!”
玉锁儿怯怯地应了一声。一会儿,气喘嘘嘘地抱着一个小板凳靠到我腿上,扯着我的衣角说:“历思哥哥,你再不进屋,妈妈就打我哩!”
“看这娃娃,嘴巧得很!历思,先坐下,我给你端饭去——”彗大妈转身进了厨房。
我搂着玉锁儿进了堂屋,在小板凳上坐下来。
这座堂屋原来有三间,现在隔出一间来作厨房,另外两间住人。上墙正中是土块砌成的“琴坛”,琴坛上摆着四、五个空玻璃瓶。一堵大炕占去了屋子一半。炕上铺着一张笈笈席子,靠窗是一块尿渍斑斑的羊毛毡。一床破旧的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漆了桐油的炕柜上面。
秋日的阳光慵懒无力,透过糊着旧报纸的小方格窗子洒在炕上。
玉锁儿爬上炕,从扁箱里拿出我刚才给她的那个苹果,“历思哥哥,你吃!”
“我不吃,你吃!”
她把苹果拿在眼前,迷瞪瞪地瞅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那就留下给妈妈吃吧……”
这时,彗大妈端着一个木碗、一个瓦碟走进来,看见玉锁儿手里拿着苹果发呆,气得骂道:“还不叫哥哥吃。这么不懂事的娃娃!”
玉锁儿赶紧爬下炕,从外面搬来一个小凳子。彗大妈把碟子放上去,将碗递到我手里说:“历思,将就着吃上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