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谷(1 / 2)
自俞祭一鸣惊人之后,十年来想要拜入琴谷的人不计其数,借口更是花样百出:譬如曾于某年某月与俞祭饮酒畅谈,某事某日与俞祭结为挚友,尽是些胡编乱造想靠钻空子谋便利的。殊不知俞祭生性喜静温和,一生唯挂念师弟钟如戏,从未与人一见如故,也不曾与谁相谈甚欢。
钟如戏颇喜欢听怀着各样心思前来学琴的人侃侃编谈多少年前与俞祭相识的场景,真心假意不足论,他听个乐呵。
十年前俞祭因生计不得不在江湖崭露头角,而他不过是个在琴谷中被呵护过头的毛头小子,千绝山一役之前,钟如戏的名字像是一颗落入偌大江湖之中的一颗小石子,击不起一丝涟漪。
没有俞祭,谁人知道琴谷?慕他名而来,亏陆献能想得出来。
钟如戏道:“你偏要跟着我学琴也不是不行,我可以教你,但不能白教。”
“金银财帛,任君挑选。”陆献答得毫不犹豫。
钟如戏挑眉:嚯,财大气粗。既然陆献不缺钱,他就得要点别的。他抬手阻道:“我不缺银钱。”秦公子那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冤大头们送来的金银还堆在琴谷的柴房里,他装作思索:“琴谷里的都是些老人,干起活来甚不方便,你若想来,就包揽谷中大小事务,如何?”
他本是想故意为难,让陆献知难而退,没想到“何”还没出口,陆献便一锤定音:“一言为定!”
钟如戏心说这姓陆的为求《高山流水》还真豁得出去,上赶着包揽一谷杂务竟然还像捡了天大便宜似的。不过琴谷可不是好混的地方,看看这厮到了谷里是否还能这样游刃有余。
“好!”钟如戏习惯性地在前襟找折扇,忽然想起已经在客栈被陆献斩断,心里默默给他记上一笔,转头道:“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琴谷前的浓雾之中,直至陆献被风扬起的发尾也被雾气淹没,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钟如戏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跟紧了,这雾气里面有无数根琴弦,你若哪一步踏错跟丢了就丢了,我可不管。”
陆献整条手臂僵住,一动不敢动,任钟如戏牵着在雾气织就的迷宫之中左转右转,另一只握着剑的手指骨捏得发白。慢慢的他的手臂放松下来,握着剑的手放松,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清浅的笑:“是,先生。”
他的语气中藏了莫名的温柔,听得钟如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捏着他手腕的手悄悄松了一些,改为揪着衣料。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眼前终于拨云见日,一处不似人间的地处映入眼帘。
琴谷之中空气沁凉,泉涧潺潺,十步一桃树,桃树夹道。走过花路前方豁然开朗,远处飞湍瀑流急坠而下,亭台院落错落有致,山光西落,火烧漫天,天际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既无凡世嘈杂之乱耳,又无江湖纷争之劳形,俨然一片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
陆献的视线只在这片桃源稍作停留,转而望向前方身形纤长的人,瀑流激起的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的身影,好像随时会化作晨雾在阳光下消散。
钟如戏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回头一看陆献还愣在原地,以为他是在看眼前精致,于是折返回去,嫌弃道:“这处桃林种了许多不同时令的桃树,一年四季都有花瓣扑啦啦地往下掉,哪天不拾掇就能把路都盖上,我与谷中说了好几次干脆把它们砍掉,可那帮老头儿不通情理,不是他们收拾就站着说话不腰疼,非要留着花瓣酿酒做糕点,结果酒没酿成一坛,倒是糕点十年如一日地做,连样式都没变过,吃得我快要吐了!”
陆献问道:“那你喜欢吃什么?”
钟如戏对桃花深恶痛绝:“除了与桃花有关的,什么都能吃!”
陆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钟如戏忽然往后退了两步,手搭上陆献的肩膀,瞎扯道:“琴谷地广路多,你初来乍到保不准哪天就迷路了,我看不如这样吧——”他大方地一挥手,好像予了人天大的便利:“清理花瓣需要将谷中的路全都走遍,以后这事就交给你助你熟悉谷中地形,你看如何?”
陆献极好说话,浑似看不出这是个麻烦的活计,应道:“多谢先生为我着想。”
钟如戏甩脱了一座压身大山,越发觉得把陆献拐带进谷做杂役实为明智之举,兴致愈加高涨,一路往前走一路把自己身上的活计一件一件往陆献身上卸:
“看到那些鸟窝了吗?里面都是些羽毛亮丽的稀罕鸟,它们落在树下的羽毛每天都要收集一次。”
“谷里多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腿脚不利索,每天要上山砍柴给各家各户送去。”
“哦对了,还有水缸,每天要从瀑布那里接水,把每家的水缸填满。”
……
饶是陆献早有准备,也是越听应得越吃力,苦笑着一一答应。钟如戏则愈发轻松,有谁晓得堂堂琴谷谷主竟是谷中的头号苦力,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不是他经常寻机逃跑出谷玩乐一番迟早要被累死!
“还有啊,后山养了一群土鸡,定期要去捡鸡蛋,每次捡的时候记得在每个窝棚留几个,这帮土鸡灵得很,你要是全捡光了它们就会换地方下蛋,这可是诀窍,我只告诉你了……”
钟如戏越说越得意,越说越忘形,直到被陆献拽了两下衣袖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看,前方不知何时立了十几条人影,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活似山药老怪的尖长利爪把钟如戏扣在了原地。
钟如戏一身飞扬的神采瞬间委顿,他一边悄悄地往陆献身后躲一边讪笑道:“钱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堵在二人面前的十几条人影多半胡须灰白,为首被钟如戏叫做钱伯的已然鬓发全白,年岁六十往上走,却身体结实,不见老态。他们每人手持长镐、锄头、扁担或者棍棒,拦在路中央,凶神恶煞地瞪向钟如戏。
钱伯拿的是长镐,他一抬手,咚地一下将镐头在地上一墩,一手指向钟如戏,中气十足地吼道:“滚过来!”
钟如戏扒着陆献的肩膀,只露了两个眼睛,心虚道:“钱伯你听我说,不是我故意不回来,是外面有群小混账找我麻烦不让我进谷,我实在没办法才在外面转了两天。我没带钱,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不信你问他!”他把陆献往前推了一下:“要是没有他我就饿死在街头了!”
钟如戏分明与友人在寄怀楼上把酒言欢,又住进光州最大的客栈,此刻睁眼说瞎话一点也不含糊,陆献无奈应和道:“晚辈可以作证。”
钱伯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青筋暴起,手指颤抖,气得跳起来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敢把人往谷里领!行,你也别过来了,我们琴谷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给我滚出去!你们俩一起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