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豹之驹(3)(1 / 2)
眼看就到二月初一。
这时启程,约莫到了渡口河水也开化,足能行船了。
出发前日,季怀信再三叮嘱了季陵,要顾好娘亲妹妹小姑,要勤勉习武,待回了金陵,侯府的管家会为他请聘师傅,不可懈怠了读书。季元英一向待季陵极好,笑呵呵地允诺一定帮他盯着堂兄的那匹小母马几时生下小马,必定不会让他先予了别人。反倒是他爹季元忱一如既往地话少,只是嘱他不必急于赶路,一路归去群山渐青,桃李春风,不妨边行边看。
季陵一一应过了,这才回了房躺下。
彭原侯府上下仆佣极少,只有两个厨娘,三个仆妇,一个管事,一个门房,并上两个劈柴挑水帮忙的,如今连行李都是季陵自己装箱搬上马车的。他穿用不多,都搬了出去,一间屋里便更是雪洞一样,只剩下角几上一套粗瓷茶具,床上的青布幔帐,一套被褥,架子上一个铜盆。
他躺了片刻,忽然觉得有那么丁点的不舍得。
早前虽是去了伏凌山,但好歹离家不远,两三日路程也便到了,此去却要行上个把月方到,下次再回云州,却不知是何年月了?
至于金陵,他常听人说,皇城脚下,八街九陌,六朝金粉,那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虽然腹中有心事,但毕竟年少贪睡,对着青幔帐发了一会儿呆,不多时便眼皮打架,扯过被子卷着酣睡了过去,梦里尽是他从未见过的繁华气象。如此睡到五更时候,忽觉耳边有人在叫他,冰冷的手指在轻轻拍打他的脸。迷迷糊糊地揉着眼坐起,方才看到跟前竟是父亲,不由得有些茫然,正欲开口,却只见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淡淡道:“随我来。”
季陵虽然心中糊涂着,但还是跟着,只觉父亲手持烛台,长发披散,身披青衫,恍若仙人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转过环廊,穿过二道门,进了黑洞洞的书斋。
季元忱用蜡烛将油灯点上,季陵这才看到书斋中的窗户竟已用棉被悉数蒙得严严实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推到了一旁,只摆了一张陈旧泛黄的布料,上插一套长短错落的手针,针尖青光闪闪,像是淬了毒一般,不禁失色道:“爹?”
季元忱面色如常,平静道:“阿陵,你跪下。”
季陵又惊又疑,但叫他跪下的人是父亲,只得照做。
季元忱并不为他解惑,取下东墙上悬挂着写有“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的字幅,摘下两块砖石,从中空的墙壁中取出一个陈旧拙朴的梨花木匣。
将其摆在桌案上打开,内有一个一拳大的铜炉,炉中还有未尽的香灰,将之取出摆好。又另从书案下取来三柱清香,在烛焰上点燃,持于手中,也在儿子身边跪了下来,肃然开口说道:“先师先祖在上,弟子烂柯人季氏元忱诚心相告。”
季陵转过头去,见父亲一贯平和的面容上是罕有的庄敬。
“昔时先师曾有训言,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一门一氏,若为烂柯门人,则后世子孙宜隔代择悲智双运、福慧双修者,以葆基业长青。然今生不逢时,天不假年,或难安享遐龄,弟子虽不以为念,但每每思及先师先祖,常感有愧于内。”
季陵今年不过虚龄十二,因出身武家,只学了千字文、三字经,待上了伏凌山,才被师兄按着头粗粗学过一遍论语,如今听见阿爹这样一番话,只觉一头雾水。但见他神色仍旧凝重,也不敢多嘴,只好安分地跪着,听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夙夜辗转,静言思之,幸膝下存一不肖子陵,或可暂为衣钵传人。”
“师门有训,不敢或忘,但事从权宜,望先师宽宥。”
季元忱徐徐说完,伏地三拜,站起身来,将三柱清香插在香炉之上,另取三柱清香,交给了儿子,说道:“磕三个头。”
季陵看了看父亲,虽有两分迟疑,但还是依言接过了清香,在香炉前拜下。
待磕过了头,季陵转头看向父亲,见他并不开口,便要撑地起身。季元忱却伸手在他左肩一按,将人重新按回了地上。
季元忱生得不似两个长兄,一副清瘦修长的文人骨架,季陵从不知父亲竟有这般力气,不由心中疑窦更深,口中叫道:“阿爹,你带孩儿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季元忱眉心微蹙,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温言道:“你先将上衣褪下,爹一会儿自然说给你。”
季陵只得照做,将上衣解下,露出隐隐可见骨骼形状的单薄脊背。
季元忱的手指冰冷,书斋中又不曾烧炭,落在儿子背上耸立的两片骨骼上,竟碰得他微颤。季元忱从书案上取下那一套手针,另从怀中取出一个黄铜质地的小盒,挑出一大块膏体,涂在了儿子的左肩,淡声道:“会有些疼,忍着些。”
季陵点了点头,正要应声,便觉左肩上忽然灼热了起来,像是有人拿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烫了上去,不由得“唔”地一声□□出声。
季元忱厉声道:“不要叫!”
季陵咬着下唇,鼻息粗重,额角霎时青筋暴起,身上竟已沁出汗水来,颤声道:“阿爹,疼的紧,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