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微皱（1）（1 / 2）

长宁三年腊月初八下午，宫中祭礼毕，金陵初雪。

蒙上一层素白的山路上，有身披玄色大氅的少年正一步一拜地朝着山上走去。那少年身量不高，身姿挺拔，浓眉，双目狭长，不算大，瞳仁却亮而大，脸上的神情正气而专注，就好像是自己在做一件多么严肃重大之事一般，正是李慎之。

他心中记着数，已经拜到快二百步了，往鸡鸣寺去的长阶一共有九百九十九级，待攀到第三百三十三级处正有一处平台，便可喘口气了。不过自入冬以来，天黑得便早，他又要赶着回宫，不可久歇，否则便赶不及上山了。

一百九十六，一百九十七......

他不似季陵，自幼习武，但正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体力不弱，虽气喘吁吁，但却还能拜得动。

数到二百时，正欲起身，他听见身后有人叫道：“殿下？”

回身望去，脚下一滑，却险些滑了个跟头，幸好及时撑住了石阶旁的一块石壁，方才稳住了身形站住。来人掩口一笑，立在他底下几阶，披着银鼠灰的裘衣，有婢女挽着，身后有两名家仆护卫，见他回头，轻移莲步，上了几步，施了一礼。

雪光耀眼，李慎之瞧不清来人的面目，直到那细细巧巧的姑娘站在了自己的跟前，方才恍然道：“褚家小姐。”

褚柔嘉莞尔，眉目清隽，圆润的星眸一眼望去便与季陵很相似，都是一脉承自老国公，明明是偏于清冷的美人面，笑起来却颇为可亲，颔首道：“殿下也往鸡鸣寺去么？”

李慎之因季陵之故，倒是与她不算生分，歇了口气，应声道：“嗯，趁着天未黑。小姐也要上山？”

褚柔嘉温和道：“是。往年府上祭礼毕后，都是母亲与婶娘一起来的。今年母亲病着，不好冒雪出门，便遣了我来，说是今日该给菩萨上柱香的，命我不可躲懒，这便来了。”

李慎之暗道，全金陵皆知莱公府的大爷烧丹炼汞，整日修道，两个儿子也皆随了父亲，志不在入仕，这位夫人却信佛，倒是有趣。金陵贵女大多不似乡野女子，并无太重的男女之防，这姑娘又是季陵的表姊，论理二人半路遇上，倒是理应闲话两句，不过李慎之心中记挂着要赶早回宫，毕竟还有六百个头要扣，却无心闲谈，闪身避到路旁道：“我来请符，需得一个头一个头磕上去才好，想来小姐急着上香，小姐先行便是。”

褚柔嘉贯是知礼又体谅的姑娘，素知他不爱讲话，此举也是为免尴尬，自然也识趣，只笑盈盈地点头还礼道：“好，雪天路滑，殿下小心。”便带着人朝着山上缓缓而去。

李慎之瞧着人的背影，忽然无端地想起季陵曾说，喜欢她那样的女儿家，不觉便又抬起头多瞧了几眼。只见她身影窈窕，一派温婉娴雅，发辫垂在身后，上束了一小撮白色的绒毛，随着步子轻轻在背后跳动，细瞧却有些俏皮，就像是小孩子趁着大人不注意时偷偷做了一个鬼脸。不禁一笑，心中暗道，这样的女子肚里弯弯绕不少，阿陵生平最怕受人管束，若当真娶个这样的娘子，只怕倒要给管教得死死的。

便是要娶，也该娶一个——

娶什么样的呢？

他呆愣了片刻，也未能想出一个妥帖的词来形容，只得摇了摇头，继续朝着山上拜去。

自第一回办差，到受封离京，皇子通常会比之先前多了些出入宫闱的自由，这算是大雍相沿成习的风俗，只不过出宫是出宫，若不能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宫，却多少要惹些责罚麻烦。何况他这一回办差，与魏王只差未撕破脸皮，他这位皇兄自是明褒暗贬，未少在他们的父皇跟前给他编排罪名，幸有那水部员外替他说了些好话，才叫他这一回也一如先前十几年一般无功无过，近来却唯有更为低调谨慎。

王淙为了避祸，生造出一个大瑞，天子顺应“天意”，将这批金银拨了半数用在翻修堤坝和赈灾之上，倒算是好事，李慎之纵未受嘉赏，也不觉得亏。只不过他们使人射伤季陵，又将罪责推诿给流匪，回禀天子之时，也只道是他因私自外出玩乐遇流匪受伤，这却是卑鄙至极。王淙信口胡吣，自己给自己挖坑，李慎之也乐得替他再补上一脚，隔日便将禀报并州匪患之重的奏折递到了天子跟前，洋洋洒洒数千字，现学现卖了魏王那一套明褒暗贬之术的精髓，暗示了一番并州官匪勾结，果真叫天子又皱起了眉头。

这一出算是扳回了一点儿局面，不过李慎之却觉着还差得远，只因这伤口害季陵着实未少吃苦头——初时伤口未愈便不得不启程回金陵，日日乘马车颠簸，人一直发热不退；回来好容易伤处结痂生出新肉，却又痒得人不得安生，季陵生性便不是个老实的，自是更加难耐。

李慎之本为他生辰将至，特地寻人打了一柄可以藏于萧中的短剑，如今也不敢轻易拿了给他把玩，唯恐他拿到了便要去舒活筋骨，粗心大意扯了伤口。

他心中想着事情，歇歇走走，行过四百步时，双膝刺痛，双腿打颤，喘息也逐渐粗重，撑着地咳嗽了几声，暗道，还有一多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