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如潮（7）（1 / 2）

待二人重新上了马车，季陵悄声问道：“你都瞧见了什么？”

李慎之道：“那四个人里，旁的看不出来，不过有两个应该生得还算显眼，一个大门牙，一个有两颗镶上的金牙银牙——只不过那杀人毁尸之人贪婪，已将那两颗假的扯下来换钱了。”

季陵惊奇道：“那大门牙我也瞧见了，可那个缺了牙的，如何不是给人打落了？你又如何知道是给人拿了去的？”

李慎之踟蹰道：“其实我并不能确信，只是瞧见两侧的牙缝下各有一个豁口，有勒过金线银线一类硬线才能勒出的凹痕，幼时照料我的老宫娥有一颗金牙，也是那样箍上的。不过，兴许是那人自己缺钱用，便将那两颗金牙摘了拿去当了也说不定。”

季陵沉吟道：“唔...若拿去典当了，或者去城中的当铺里能有些发现。不过，也不知这些死人与整件事有无关联，若当真是土匪劫道杀人，那咱们岂不是要白费功夫？”

李慎之蹙眉道：“不，绝无可能。若是土匪杀人，至多把人丢在乱葬岗了事，却绝无可能这般费力藏尸。方才那块大青石你已看到，几人合抬都未必抬得，却由坡顶移到了半坡，若是雨水冲刷滑下来的，坡上为何连痕迹也无？多半是人为了。”

季陵摇了摇头，并不十分赞同，“可方才那几名官兵依你所嘱试着去移动青石，整整四人尚不能叫它稍稍抬起一些，若要将之移动，恐怕至少要有七八个人来抬。若杀人毁尸，必定是十分隐秘之事，如何能叫七八人来抬？我总觉着...不太讲得通。”

李慎之颔首道：“你说的也在理。不过你我方才出城不足片刻，王淙与魏王便至，若只是寻常命案，二人何必匆匆而来？不是担心你我多事，瞧见什么不该看的；便是怕你我好奇心盛，要对这几个死人刨根问底地追查。若他们当真是有意拦我，则此事绝不简单，而且必定与二人脱不开干系，顺着查下去不会一无所获。现在最要紧的，是先设法弄清这四人的死因和身份——”

季陵低声道：“可这不是难上登天？人的面目已毁，衣物皆除，只有两个牙齿有些不同之处...除非，除非咱们能有人帮忙寻一个仵作，再接触到那些尸首查验一回。”

李慎之莞尔，“咱们不是已经识得这个人了么？”

季陵觉着他那幅胸有成竹、自我感觉良好的聪明模样怪可爱的，一见他笑就下意识地跟着高高地翘起了嘴角，想了想，问道：“嗯...暗卫大哥么？”

李慎之好气好笑，一巴掌拍在他时灵时不灵的脑瓜上。

用刚刚隔着帕子掰过死人嘴巴的那只手。

季陵抖了三抖，顿时汗毛倒竖，但不好胡闹，只得用力在脑袋上抹了两把，拍回到了李慎之身上。

到傍晚时分，自一开始便待李慎之、季陵二人不咸不淡的潘长史头一遭等候在了府门跟前。他本有几分读书人的傲性，李慎之与季陵两个又是小辈，因此也不曾指望过他会主动低头，况二人只食薄粥之举也不全是什么为灾民尽心，潘长史倒也不算冤枉了他们，是以见他在门前相候，便皆不再作态拿乔，三人一道入了正厅中用晚饭叙话，这一回三人的晚饭皆是一样的薄粥腌菜。

饭后，李慎之也不再多试探，也不多作寒暄，只看着府上仆役替他斟水，又见人退出隔扇门外，将门掩上，便诚心沉声道：“大人，并州豪族多有减免田租，却趁此机会大肆贱价买进土地，寻常百姓为求活命，从此成了佃农，虽熬过了这一遭天灾，往后却要依附于并州豪族，饱受繁重地租之苦，刺史心知肚明，却还是予他们方便，这背地里只怕早已根据盘互。大人在并州为官，想必对于并州豪族的诸事，远比我们知道得清楚，为了并州百姓，请大人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潘长史为官日久，虽心中犹存几分少年意气，但也不得不考虑风险，心知若此事不成，自己只怕最轻也是从此没法做官，王淙作为一州长官，又算得是个国舅，在京畿中人脉远非自己可以想象，一时手指摩挲着茶盏，双唇开开合合，踌躇着拿不定主意。

季陵毕竟还是少年人，对于大多数事物多抱有许多乐观和美好的期盼，不能全然理解他此刻的担忧，只一心觉着，事情至多不过多些波折，但结果总归会是好的，也出言劝慰道：“大人，您莫要担心，等到咱们拿着了那位王刺史收受豪族贿赂，残民自肥的罪证，就亲自带回金陵上折子参他，到时还怕他能跑得了么！”

潘长史心中苦笑，暗道，其实他又何尝没有动过此心？他自来到并州以后，虽待王淙从来不假辞色，但却也唯有装聋卖哑，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当日寒窗苦读时立誓为黎民苍生谋福，最后只能独善其身，早违背了此誓，如今豁出去赌一回又如何了？也罢，他夫妇二人膝下并无子女，倒也不怕受苦，大不了回乡教书便是了。

心中念头转过了数个，终于狠下心来，低声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两日后一早，堤坝犹在抢修，安置灾民的居所仍在修筑，但聊胜于无。天已寒得可以呼出团团白气，池塘的水面上都已凝结起一层冰糖葫芦上的糖衣一般的薄冰，自金陵的赈济粮运到，一路虽有“损耗”，但粥棚中的粥却煮得稍厚了些，对于并州总算是有了件好事。

只是，这粮能否撑到明年丰收，能否叫其余灾民不再因无望而加入到贱价卖地的浪潮之中，却仍旧未可知。或者说，以此获利之人，会适时收手，给不愿不舍卖地的农人留一线生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