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如潮（4）（1 / 2）

潘长史家的宅邸并非是官舍，而是私宅，因并州官多宅少，他是新近调任来此，年岁又轻，因此便并未住在与府衙相连的官宅，而是单独寻了民宅租住。其人是个雅人，宅邸也布置得抱朴守拙，自有一股大雅意味。

只不过这宅邸虽不算小，前厅却并不算宽阔，当中摆着一张四方黑漆木桌，朝南一头留给客，另一头是主人，便已觉有些褊狭，更不必提后头还侍立着两三个家仆婢女。

长史潘山垂了目光端端盘坐，静静等候着，放在膝上的双手无意识地一时攥成拳，一时松成掌，明明前厅只置了一个炭盆，掌心却微微地渗出了些汗水来。

他一向不怎么擅长与大人物打交道。

当年头一回进京参加春闱，他因本是解元出身，在家乡无人不知，不免有些心气高傲，只道自己才学出众，必定能连中三元，蟾宫折桂，却不成想放榜时竟名落孙山，仔仔细细地将榜上瞧过几个来回，也未找见自己的名姓。

他觉着此事蹊跷，毕竟他在考前也曾结识不少同科考生，各人各有几分真才实学，他也大多心中有数，如何竟有这许多人在他们这些寒门考生之上？他心中不服，不知该往何处鸣冤，竟借着酒劲儿去敲了京兆府前的鸣冤鼓，待衙役将自己带进堂前，颠三倒四地与那京兆府尹说自己要状告考官徇私。他原本鼓起了十成的勇气，暗道若此番状告不成，自己或挨了板子，或从此再不能考，甚至是掉了脑袋，也都认了，定要争个正义公理。却未曾料到，那京兆府尹被请了出来，坐在正位，看着堂下人那狼狈相，竟摇了摇头，笑了。

如今已有近二十年过去，潘山仍旧忘不了那种笑容，那笑容就好像是，一个人看着一只泥水里打滚的小狗儿时所露出的笑容，高高在上的、带有轻蔑的意味、又不无怜悯的...嘲笑。

那位鬓发斑白的老人眯着眼瞧了他两眼，摇头笑了两声，好心劝告道：“回去吧，孩子，人有多大的福气，那是一早就定好了的，要认命。你已是举人身，该知足了。”

他为这样的怜悯和轻蔑立在堂下不住发抖，眼角竟迸出泪来，羞愤得恨不得一头撞死，不知是怎么走回住处的。

他不食不语地躺了三日，决定再来。若策论只比旁人略好，不足以叫他榜上有名，那就做到比旁人强十倍，强百倍，总会有出头之日。

他足足考了九年，连天子席上都已换了人坐，方在第三回参加春闱之时过了会试，后又中二甲第一。他知道自己才学本不逊于头三甲，只因立于天子堂之时，不觉快慰，反而不断地回忆起那京兆府尹脸上的嘲讽、轻蔑而怜悯的笑容，发抖得好像一个畏头畏尾的鼠胆之辈。

这是他的心病。

即便是他已为官多年，面对官阶高于自己的同僚也都不再犯过此症，但在面对这样来自金陵的皇子王孙之时，却仍旧很难维持平静。

何况他还不知这位皇子究竟是何居心，是否与魏王一心，是否都是来替王淙收拾烂摊子，遮掩丑事的。

如此稍等了片刻，只听见有少年人微微喑哑、刻意压低了些的嗓音说道：“我来迟了，叫大人久等。”

府上仆役皆躬身行礼问好，潘山忽然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像是擂鼓一般地狂跳了起来。

他撑着蒲席起身，亦施礼道：“不敢，下官也刚到不久。”

抬起头来，便见是那皆身姿挺拔的一双少年自隔扇门外走来，矮些的玄衣上有银鼠灰的云纹，高些的着的是缥色衣衫，是改良过的稍紧窄的胡服款式，一个像是墨勾画成的松柏，一个却是一杆细窄的竹子。两人眉目生得并不相像，一个是浓重而略乱的粗眉，一个是修整的剑眉；一个是偏于窄狭的长眼，一个是亮而大的圆眼，下半张脸却有些相似处，乍看倒是比之那魏王，更像是一对兄弟，正是七皇子李慎之，与彭原侯世子季陵。

李慎之摆摆手道：“大人连日为赈灾之事奔劳辛苦了，不必多礼，请坐。”

潘山淡道：“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谈不上有什么辛苦。”

说罢，也不再多礼，便在另一头坐下。

仆役们将重新温过的吃食端上了桌，总总林林地摆了一桌，样式虽多，但因潘山其人素来省俭，府上的厨子马马虎虎，因此做的不算精巧，不过在这样的大灾之后却也算得奢侈。

李慎之坐在朝南的客位，捡了筷子在手，挟了蒸饼便往前递去。潘山只道是为示好于他，挟来给他的，欲递上碟子去接，却见东西落在了那彭原侯世子的碟子上，又只作无事地缩回手去，正觉有些羞恼茫然，便听见李慎之开口道：“吃吧，若一餐有剩便替我留着，晚上回来再吃便是。”

说罢，另挟了蒸饼，自己低头咀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