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如潮(1)(1 / 2)
话已至此,季陵与李慎之都不算是笨人,自然不必多言,柳宋沈三家,贱价买地,大发这一回天灾财,想也知道,若非背后有人护持,是万万不敢来的。
只要是稍伶俐些的也可做出似这潘府小仆一般的猜测,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空口无凭,却不能当成是证据。
二人在将沉的暮色里往正院而去,行过一处绿水满溢的水塘,顶上漂浮着一些干枯萎黄的水生植物。夕阳色泽虽暖,却并没有什么温度,季陵往自己手上哈气,用力揉搓了几下,叹息道:“快要结冰了吧?”
李慎之走在前头,心中想着事情,听见这句方才转过头瞟了一眼水面,缓缓颔首,“听说并州入了冬冷得很,自然是要结冰了。”
季陵道:“昨日灾民都因魏王之命进了城中安置,城中只怕一时安置不下这几千之数,可这样冷的天,若还叫人住在雨棚底下,是否太过——”
李慎之已走到阶上,推开了隔扇,回过身问道:“太过什么?”
季陵与他一道进了堂屋里,看着他坐下继续吃那半碗冷掉的粥,取了火折子将屋里的火烛一一点亮,迟疑问道:“他们难道就不怕,灾民暴动?”
李慎之就着调羹一勺一勺吃粥,摇了摇头,“多半是那王淙糊涂,未与魏王交出全部底细。”
又轻笑一声,“他这个便宜侄儿一心替舅父来收拾这些烂摊子,连我这个亲弟弟都敢下手,却未成想这舅父竟与他不是一条心。”
季陵盘坐在桌案边,撑着下巴瞧着他慢吞吞地吃饭,低声问道:“阿慎,你现下做的是何打算?咱们…嗯,是要将此事前后缘由都查个分明,然后再递折子回金陵去?还是…暂且不同魏王撕破脸面,只先设法叫灾民有住处,有饭吃,地也不叫人贱价买了去——”
李慎之撂下了调羹看向他,只见季陵还是那一副清朗干净的模样,眼睛澄澈温润,就好像是,虽然说了要将魏王套麻袋锤一顿云云,其实却并不怎么真的放在心上,不禁心中暗自叹息,一字一句地与他正色说道:“咱们若不叫那三家贱价买地,便是断他人财路。有句话叫做,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纵是想着不与魏王撕破脸面,却只道他们便能轻易放过你我么?阿陵,若你不想把事情做绝,咱们大可不必再做。”
季陵观他神色,知道他语气虽未有变,实则却心中有些赌气,略一迟疑,如实说道:“现今储位未定…若,若当真不是楚王,而是魏王,你此番大大开罪于他,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又该如何是好?”
李慎之就着一筷子腌菜,喝下了最后一勺粥,摇头不语,咽下后方才笃定道:“便是他当真能登上了储位,谢琼一系、贵妃、楚王还不够他头疼的么?况天子春秋正盛,登上了储位,也未见得便能有命当皇帝,咱们实在不必庸人自扰。”
他最后这一句的语气意味森冷,直说得季陵也不禁一颤,暗道,是了,现今天子的帝位,可也不是先作太子,再顺理成章地自先帝手中继承而来的。往前追溯几代,自从有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从此皇子们便都蠢蠢欲动了起来,纵是远走封地,可李家的子孙们却个个像是远远闻见血腥味的狼崽子,一双双绿色的眸子在夜里发着光,谁都惦记着那块肉。
这话听着虽然吓人了些,可却也是实情,季陵细细想来有理,也便不再担心,点了点头,沉吟道:“今日有灾民闹事,现已被收押了起来,咱们是否该设法将人放出来?往后带回金陵,或者可做人证?”
李慎之道:“人证易得,并州灾民众多,咱们能找得,他们也能找得,难寻的是物证——柳宋沈三家,若得王淙庇护,势必是叫他吃到甜头,而知道这甜头是什么,现在何处,才是要紧事。”
季陵白长有力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案,“能否叫暗卫大哥去夜探刺史府,瞧瞧有无账册之类?”
李慎之颔首道:“我方才已嘱他今晚夜探,只不过这样要紧的物什,怕不会轻易叫人找到。”
季陵忽然想起了老妖怪,他虽不知他真正的底细,但也还记得幼时与他初初相逢,他一时变作一副模样,又能自水上腾空而行,若是此事与他要做之事不相违背,或可求他相助。他那样神通广大,会有法子也说不定。
只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与李慎之说起自己这位老友,况老妖怪身份神秘,不似寻常江湖中人,又不知自己与阿慎说起,会不会给他招惹麻烦,只得踌躇道:“我…嗯,或者我也可以去试试,能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李慎之只道他的轻功是幼时在伏凌山上学得的,记着从前太液池起火,他危危险险地在船舫间救人,最后还不小心落水,因此不觉叫他刺史府上去夜探是个好主意,不禁蹙眉,摇头道:“你莫去涉险。”
季陵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道:“噢。”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乖巧,反倒直叫李慎之狐疑地瞧了他好几眼,“你不会只是嘴上答应吧?”
季陵坏心咧嘴笑道:“你猜?”
李慎之伸出魔爪,拿出季陵闲时鼓捣自己脑袋的力道狠揉了一顿他的脑袋,咬牙切齿道:“不猜。”
……
用过了一碗薄粥,李慎之一副没头苍蝇样地在灾民中溜达了一回,又去瞧过魏王,见其人因先前受伤,昨日又淋雨,一条抢腿只得裸露在外,糊着草药,肿得萝卜一样,倒是满脸关切地询问了几句,接着又问了那闹事灾民该如何发落,问灾民该如何安置,赈济粮不至,义仓存粮够不够用云云,虽未问买地之事,但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却也足够叫魏王额角青筋直跳,忍着火气好说歹说地打发他回去早点歇息。
魏王听闻他也改食清粥,又听人回报他这两日行事,并未发觉有何异状,只道他不过是为沽名作态,虽也疑心先前拿投毒的下人笨拙,给他瞧出端倪,因此有心给自己寻些不痛快,但自忖几家都已被他提前敲打过一回,贱价大规模买地之事都已慎之又慎,除了今日那几个,并未有闹上台面的,在这件事上不至给这个小鬼抓住什么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