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风吹（10）（1 / 2）
因前夜彻夜未睡，又淋了冷雨受寒，李慎之被灌了好大一碗汤药，便上了床补眠。季陵用干布替他擦干了湿发，梳了梳顺，又摆正了脑袋，弄完了这些，人已睡熟了。见他睡着还是一副不高兴的鬼样子，少不得又轻手轻脚地替他展开了锁着的眉头，方才自己也回去歇下。
天已愈来愈近了初冬，潘长史府上备有炭盆，但毕竟比不得宫里，被褥间卧下还是凉得很，季陵卧了一会儿，便觉手冷脚冷，虽觉困倦，可时睡时醒，怎么也睡不熟。记起昨夜见了老妖怪，还不知他因何来此，又思量着二人方才说起的黄籍隐户之事，便越想越没了睡意，只得自行起了身，换了衣裳，出了门去。
潘长史府上不大，本实是一户雅居，白墙灰瓦，有花有竹，不过此刻却瞧着有些落魄——墙垛跟前栽种了几株连淹带冻，早已一息奄奄、东歪西斜的修竹，地上丢了几片给昨夜风雨剐下来的碎瓦，早不见原本的风采。季陵暗道，朝廷命官的宅邸尚且如此，只怕城中寻常人家还要再狼狈些，城外连番遭淹，又遇上伊水决口，更不知是何惨状了。
如此前院后院地兜了一圈，因昨夜只食了两块糕饼，如今过午，还未再进什么饭食，不免觉出饿来，便自行往府中的厨房寻去。行至半途，见府上的女婢正提了食盒自厨房出来，与季陵恭恭敬敬地施礼叫了“世子”。季陵因平日在京畿甚少听见人叫他世子，一时未反应过来，下意识疑惑地“嗯啊”了几声，直把那小姑娘逗得掩口一笑。
季陵摸了摸脑壳，讪讪笑道：“姑娘莫取笑我了，在金陵时，可没人管我叫什么世子，直到出来了，忽然人人都这样叫我，我总也反应不过来。”
那婢女见他生得俊，又没什么架子，乐得与他说笑两句，笑问道：“不叫世子，要叫什么？叫公子小爷么？”
季陵平日最喜欢和那些白净乖巧的小姑娘讲话，听见她问，自然乐颠颠地解答，“我家里人都是叫‘陵哥儿’，阿慎…殿下爱叫‘阿陵’，宫里的贵人跟殿下叫顺了口，也多是叫阿陵——”
话音刚落，他空落落的五脏庙便“咕咕”地叫了出声，那婢女“噗嗤”一声又给他逗笑，但记起他的身份，却连声道：“世子爷赎罪，可是府上人怠慢了？”
季陵连忙道：“没这回事，殿下平日不喜人打扰惯了的，他沐浴歇息，我就叫人退下了，结果他睡下了，我又睡不着，忽然觉着饿的很——哎，姑娘，你这儿有什么可吃的，能不能也赏我一口？”
那婢女好笑道：“这是夫人叮嘱，叫给老爷送去的，您也未必能吃得——”
说罢，便掀开了珊瑚红漆木食盒给他瞧，只见内里只有一碗寡淡的清粥，一碟深绿色的腌渍小菜，除此之外，竟再无一物。
“您要吃什么，还是叫厨房上的老程去做了来吃吧。”
季陵愕然道：“潘大人平日都吃得这般寡素么，这都能吃得饱的？”
那婢女摇了摇头，低声道：“自然不是日日如此。只是自从并州遭灾，城中还有不少灾民靠些清粥过活，咱们大人便也跟着吃起了清粥——夫人初时担心他伤了身体，气不过，说哪里就少他这一口粮食呢？若要饿死，阖府一起陪他饿死算了，命府里上下从此每日都只吃两顿清粥。后来到底舍不得咱们跟着受罪，只吃了两日便罢了，只是夫人自己还拗着，照样陪着大人吃清粥。”
季陵听得怪愧疚，暗道，人家府上主人只喝清粥吃腌菜，却要给他们备着细点鱼肉，可太不像话了。这潘长史瞧着不像个好相与的，却不成想，竟有这样的苦心。他虽自幼便跟着翰林们读“万人曾战死，几户免刀兵”，读“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昨夜见了并州灾民，也觉可怜，但回来照样吃吃喝喝，还是心安理得的，此人以己身去体谅灾民，实是难得的好官了。
只是也不知那州牧瞒报人口，现今又纵容豪族趁天灾买进土地之事他知道多少？他毕竟在并州已久，必定比他们看到、听到的更多，若能得他相助，便就好了。
他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主意，与那婢女说道：“姑娘，你们大人真真令人感佩，叫我也打心里崇敬。劳你去和厨房说上一句，我跟殿下，从今日起，也随大人一道食粥。”
那婢女惊道：“哎？这怎么使得？此事，此事也不必与殿下商量么？”
季陵笑道：“不必不必，这点小事么，我还是说得算的。”
……
李慎之这一觉睡得不短，醒时已时近黄昏，日影西斜。自榻上起身，只觉头没有方才昏沉，只是喉咙却干涩疼痛得很。
“诶？睡起了？”
季陵正推了房门进来，天气难得晴转，光从背后把人镀了一层金边，笑吟吟地替他斟了茶，递了过去，坐在他身边撸了两把他压乱了的散发道：“我方才废了好大力气才替你把头发擦干梳顺，起来怎地又跟蓬头鬼一样！别是你梦里跟人打架了吧？还互相扯头发，吐口水了？”
李慎之见他又拿平日里揉弄猫儿狗儿的手法玩他的脑袋，没好气地将他的爪子拍掉，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你怎地没去睡？”
季陵自他的手中接过了茶盏，放回了原处，“嗯…过了酉初了，我卧了一会儿，不怎么困乏，就没去睡…你可还要再喝一杯？”
李慎之摇了摇头，肚子却适时地“咕咕”叫了几声，遂直白道：“饿了。”
季陵怪心虚的，“说起来…阿慎，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李慎之怔怔，“嗯？”
一盏茶后，李慎之默默地吃着一碗清粥，一碟腌菜，倒是一派淡定从容。季陵坐在一旁，却又有些后悔，暗道，他生得结实，阿慎可是不扛饿也不扛冻，一天两碗清粥，可太受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