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风吹(9)(1 / 2)
至翌日寅正,雨势稍弱,坝口处不断被河工们以泥土夯实,又不断地被涨高的水势冲垮。水部张员外年岁不轻,膝盖久泡在泥水之中,有些支撑不住,由侍从打着伞扶人,颤巍巍地走来向魏王请示道:“殿下,怕是不成,需将整个并州的百姓都移到更高处去!”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此处的堤坝或将要不保。
魏王这数日以来明知并州豪族背后必有勾当,却对其多有忍让,皆因需要更多财力支持守住伊水坝口之故。若伊水坝破,他这一回差事便算完了,自己这舅父也要获罪革职。听见这话,面上的肌肉都禁不住抽动,恐下令将并州城撤空会动摇军心,这样大规模的举动又势必惊动金陵,叫天子对其失望;可若是不撤,一旦真正决口,死伤之惨重,却也不是他担待得起的,一时间踌躇着竟拿不定主意。
还未等其开口,便听见王州牧急道:“这可使不得!这坝口弃不得啊!”若伊水再次决口,他办事不力之名算是彻底坐实,不说论罪,起码也要革职。他生得圆胖,劳累了一晚,早已气喘吁吁,急得眼睛通红,倒是一副为民为公、大局为重的父母官模样,说着就要给那水部员外拜下,“大人!还请大人务必守住坝口!守住咱们并州百姓的家宅土地!”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直叫水部张员外只得连忙去扶人,连声道:“州牧大人!下官何尝不是为了并州百姓!若伊水决口,下官纵是给洪水卷去,也是死得其所,只是城中百姓若不及时撤出,岂不是叫他们置身险境之中!”
二人你来我往之间,魏王攥着拳犹豫再三,记起姑母临行前命他务必将差事办成,终于硬下了心肠,决心赌上一回,厉声说道:“张员外!这伊水坝口乃是朝中拨重金筑成,圣人遣派你前来,更是寄予厚望!本王命你,务必守住坝口!不可言退!若坝口决堤,罪责本王与你共担!”
那水部员外还欲再说,听见不远处河工叫道:“大人!大人!”只得作罢,一拱手,一甩衣袖,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季陵披着蓑衣在一旁听着,暗暗心惊——方才魏王还道“以灾民安危为先”,如何现今竟不肯忙将人挪出城去?追上水部张员外问道:“大人,这坝口还有几成把握能守住?”
那水部员外有人扶着,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叹息道:“五成,若雨能快些停下,则可有六七成。可那城中人家万户不止,如何能将他们全部置于险地?”
季陵暗道,这风险委实不小,既只有五成把握,理应将人从城中撤出才好,望了望天色,并不见亮,反而仍旧阴沉,一道道惊雷由远及近,也不知几时雨停。匆匆与那水部张员外道:“大人,您莫急,我去想想法子!”忙沿着堤坝往上游跑去。
李慎之正在堤坝一处豁口前坐镇,依照张员外所嘱指挥着河工向着豁口处倾倒泥沙,蓑衣挡不住这等大雨,水还是不断地流进衣裳里,将他的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季陵自他身后跑来,大声叫道:“阿慎!”声音都给雷声掩去,连叫过几声方才叫他转过头来。
李慎之见人跑来,披着比他的身量大过太多的蓑衣,一时竟忘了他自幼习武,恐他重心不稳,摔进泥里,忙伸手一抓,将人的腕子抓在了手中道:“出了什么事了?”
季陵凑近了人道:“坝口还不知能不能撑住,张大人的意思是叫并州城的百姓先撤出去,王州牧和魏王不肯,现下应该怎么是好?”
李慎之微微蹙眉,抹去了脸上的雨水,“这又是何故?既然坝口可能会决堤,理应将灾民挪去高处——”
如此行事,岂不是人人都跟着涉险?
他有些畏寒,说话时牙齿不自觉地打颤,只好用力将之咬住,思索了片刻,忽然有了主意,低声道:“你再去找张大人,叫他去寻王州牧,不需劝他转移灾民如何如何,只说河工人手不够,要动员城中男丁都前来帮忙筑堤。”
季陵恍然道:“如此消息必会传回城中,城中百姓听闻,自会作撤出城的准备!”
见李慎之颔首,伸手将身上的蓑衣一解,不由分说地披挂在了他的蓑衣外头,“你穿着,左右它又不怎么挡雨,我都已经湿透了用不着,给你挡挡风吧。”说罢,便又只身冲进了雨中。
……
如此到过午,暴雨歇止,并州城中青壮年男子皆来抢筑堤坝,终于将渐渐将水势挡住。众人忙过了整夜,趟水骑马回城不提。
潘长史府中,室内烧有炭盆,李慎之浸泡在木桶中,脸色微有酡红,缓过了冷来,整个人显得松散而疲倦。
因他二人有事要谈,随行的内侍并未在跟前伺候,也未叫潘府上的仆役帮忙。
季陵挽着袖子,帮他往木桶中添了些热水,自己半干半湿的散发披在肩背,趴在木桶边,叹息道:“...我昨晚看见的情形就是这样,灾民分成两批,一批进得城中,领的是厚粥,安置在城中的一些空置宅邸中。另一批只能待在城外,领的是薄粥,住的是临时搭建起的避难屋,并不能御寒,甚至还不足以叫所有人容身,还有不少青壮年暂住在雨棚底下。”
“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城内城外的粥都不一样,怎地也没人来管管?”
李慎之淋了整晚的雨,此时有些头昏耳热,只得蹙眉凝神盯着季陵的唇瓣开合,听见他问,方才摇了摇头,猜测道:“州府既然敢这样做,必定是因为他们没有黄籍*,赈灾时便只能按照隐户来算。这样的情形,便是内外不同,也是应当的。”
季陵手里拿着水瓢,在他的浴桶中搅弄着水花,闷声道:“这话说得荒唐,这许多人头,造户时竟也能逃过么?难道州牧就任由他们瞒报?足足几千户,如何都是隐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