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风吹(7)(1 / 2)
潘长史宅邸坐落于并州城中东南,屋前有树,一旁有庙,还遥遥见山,从风水上来看,是个凶无可凶的所在。季陵趴在车窗前,因修习轻功,稍懂些《易经》,都禁不住感叹道,此地应该修坟,修的什么宅子?不过这潘府修造得别致,上城中排水沟渠尚算完备,不曾被严重损毁,只有半截白墙上存有淹水时留下的泥渍,比之一路来时所见,被冲淹损坏得东歪西斜的房屋,不知要好过多少,在这样的时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行到府前,有潘长史的夫人带着仆役候着,见了人温温柔柔地说道,已将上房挪出收拾好,请贵人们前去歇脚,便引着人进了府。季陵自去打发了府上的仆役,关上了隔扇,自铜盆里绞了热巾帕递给李慎之道:“你觉着是何处不对了?”
李慎之接过了那巾帕蒙在脸上,闷声道:“伊水决口,理应是并州遭灾更重,被淹的三千户里,只怕有两千五百户都在并州附近,便算每户只有四人,这附近灾民起码也近一万之数,然那粥棚前排队领粥的不过几百,便纵是东西南北四处城门前皆有粥棚,加起来也不过是一两千人,其余的人既不领粥,都跑到何处去了?”
季陵早前在云州曾遇上过荒年,朝廷亦曾有开仓赈济,比他知道得多些,沉吟道:“说是并州遭灾,其实往往城中的情形却是最好的,伊水决口所淹的三千户,恐怕大量都在城郊。他们房屋坍塌受损,可也不能轻易放进城中,需要另寻空旷处安置——”
李慎之脸上捂着巾帕,声音里带着氤氲水汽,“你是说城外另有粥棚?”
季陵道:“问问不就知道了?旁的倒是还说得过去,我却觉得那粥棚所供的粥太好了些——早前...云州遭灾的那两年,便是一开始,也未曾见过这样厚的粥。朝中的赈济是有数的,州府的仓里也不可能有太多存粮,若要用这样的厚粥供三千户,如何能供到来年收成?几个月便不够了。”
李慎之猜道:“或有当地富户捐粮?”
说完却摇了摇头,自觉不大可能,毕竟若是好事,魏王又何必搞出这样一出来,非要将他们留在宜阳这许久呢?
正蒙着巾帕思索,忽觉眼前一亮,原来是季陵自他的脸上将湿巾帕捡起来,低下头对上他的眼睛,好笑道:“再捂一会儿要闷死了!你在这里想又没用,还不如且歇一歇。方才那仆役说,晚上那位王州牧还叫人备了接风宴,料来你那三哥也会前去,到时便纵是瞧不出什么来,诈他一诈,总归能有些收获。”
李慎之仰着脖子,正能看见季陵圆而亮、微微弯起的眸子,只觉像有一根细软的羽毛在心上轻轻地搔了几下,生出一种古怪的痒意,只得不自在地坐直了身体,扭了扭自己因为连日乘着马车奔波而有些酸痛的脖颈,“咱们还未知当地义仓中究竟有多少存粮,灾民数目也都是估量,容易给人哄骗提防,今晚不必多问,先听听他们怎么说,然后再寻个机会亲自去瞧瞧,叫十二也设法去查上一查便是。”
季陵颔首,却好似想起了什么,惊叫道:“哎呀,不成!”
“你先前与那王州牧说我病还未好,那我还如何去得今晚的接风宴了?”
李慎之一怔,方才记起把为住进那刺史府上信口编的谎给忘了,沉吟道:“左右又不是什么重症,区区接风宴,便是去了,难道还会有人说我骗人不成?”
季陵摇了摇头,“我不去倒是要比去更便宜些——等一会儿天色暗了,我设法出城,又不打眼,去瞧瞧城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只叫那位暗卫大哥去城中米仓一个一个瞧过,如此咱们一晚便能将事情知道个大概了。”
李慎之略一迟疑,拿定了主意道:“也好,就依你说的。”
因已入冬,昼短夜长,并州的天色很早便已暗了下来。
天边滚滚有雷声,近月连日多雨,李慎之立在窗前,准备赴宴,听见响动,回过身见季陵方换好了一身便于行动利索的藏青色夜行打扮出来,叮嘱道:“你自己小心,若是雨大,便尽快回城——听说伊水的堤坝堵住了又破,如今还很是危险,城中地势稍高些,总比城外安全。”
季陵弯了眸子笑道:“知道,若接风宴上有什么好吃食,记着给我偷点儿回来!”
李慎之失笑,“知道了。”
话音刚落,只感觉到身畔有一阵劲风掠过,一个黑影便已翻出了窗外。
......
尽管今日进城之时,并州城的模样尚算体面,但如今跃上了屋脊,季陵才知这份体面有多么捉襟见肘——屋瓦大多被冲得七零八落,有的屋顶还破了洞,还未怎么修缮。眼看天气渐渐转寒,这些破漏处若不修好,住在里头的人怕要挨冻了。
他一路沿着屋顶往出城的方向去,并州因天气转寒,又刚刚遭灾,傍晚时分很是萧条,许多商户打烊闭店,连灯火都只有星星点点,竟还不如被阴云半掩的残阳明亮。正在一处檐上站稳,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一声瓦片撞动的轻响,下意识地蹲身掩蔽,向那处望去,只见一个人影如飞般在屋顶间纵跃,亦朝着出城的方向而去,却并未注意到他,不由暗自心惊。
并州如何会有这般的江湖人?
这样出城而去,究竟是为何?
他试着离那人稍远些地追在后面,可那人身法极快,过不多时,便只能看到一个远处的黑点,再跟不上了,只得作罢。
如此疾行了大半个时辰,大雨未落,日头却已完全没入矮丘之后,季陵已到了一处暂作安置灾民之用的营地。
营地有火,比别处亮些,虽已入初冬,但临时搭建起的安置屋舍有限,并不足以将所有人安置进去,因此还用油布搭着不少雨棚,底下的多是些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只是天气委实冷得厉害,饶是季陵自幼习武,在外头待了不足一个时辰,都觉手足发凉,这些寻常庄户人便更是瑟缩成了团,瞧着很是落魄可怜。
幸而粥棚下有白烟袅袅,与城中一样,虽然受冻,但有饭吃,倒是还好。扛上一阵,等到避寒的屋舍都一一盖起,到时便好了。
季陵想着,轻手轻脚地闪身到粥棚后的树下,预备瞧瞧此处所供的粥究竟如何。他身法如今已很是不错,又穿着一身藏青色,有夜色遮掩,并未有人注意到他,正欲近前,却忽然听见身后有小孩子脆生生道:“哥哥,你要在那边等着才能给你粥。”
季陵唬了一跳,回过头,只见是一个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小丫头,正捧着一个瓷碗,把脑袋都埋进去舔,一边舔一边自碗沿抬起眼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