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风吹(5)(1 / 2)
吐出来?
季陵口申吟一声,重新蜷了起来,喃喃道:“怎么回事?有...有毒么?可你是不是,也喝了一口?”
李慎之寻了个铜盆给他,安慰小孩子一样地在他的脖颈处抚摸揉捏,“只沾了一点儿,我不要紧,你也不会有事。”
季陵点了点头,睫羽都沾得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疼出的眼泪,东歪西斜弯着腰下了床,混混沌沌地便要出门去。李慎之连拖带拽,但他虽虚软无力,数年修习轻功的技巧却还在,到底还是给他挣开,跑去了廊下。
他疼得厉害,站立不稳,又冷得发颤,撑在檐下,掐着喉咙,掐得禁不住咳嗽,眼睛通红,却仍旧没法将喝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心里又怕又急,只得转去抠挖喉咙,撑着横栏干呕几次,终于将那些褐色的液体吐了出来。
姜汤很辣,吐出时连带着鼻腔里都是一片火辣,那股辣劲儿直冲天灵盖,叫他一下子连眼泪都掉了下来。他恍惚着伸手去接雨水,想要把自己清理干净,忽然感觉到李慎之从身后拿了被子裹上了他,恐身上哪处沾了污物,下意识地欲将人推开,这回却给牢牢地箍住了腰身,不由分说地抱了起来。
季陵头一昏,眼前花成一片,只觉四处白茫茫像是下雪一般。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虎口一疼,睁开眼见自己回到了榻上,李慎之抱他费力,累得喘息声都重了几分,一只手里拿了茶盏,另一只手正使劲儿掐着他的手,见他睁眼醒转方才舒了口气,冷声道:“漱口。”
将茶盏递与他前,又威胁道:“你若再敢自己跑下床,直接着人把你送回金陵去!”
明明是威胁的话,他的声线却微微发颤,那只掐着他虎口的手也冰冷,汗涔涔的。
季陵知他担心,此时疼痛缓过些,稍稍打起精神,撑起身来接过了茶盏漱口,就吐在了铜盆里,回握了他的手哑着嗓子低声道:“阿慎,你别怕——若,若是什么厉害的毒,我早就七窍流血死了,现下没死...就,就死不了。”
李慎之道:“知道。”脸色却仍旧不好看,直到郎中来了也未见和缓几分,坐在一旁抓着季陵的腕子不肯放开。
那年迈的郎中是官驿中的伙计冒雨请来的,因雨大,淋得湿漉漉,连打了几个喷嚏,无奈道:“小公子,你快松开了手来,老朽才好给这位小哥儿诊病呐。”
李慎之狐疑地打量了他好一阵,才松开手,将季陵的腕子递了过去。
老郎中动作迟缓,诊脉也慢,半闭着眼睛,在他的腕子上按了半天,方才“噢”了一声。
李慎之肩背顿时绷得紧紧的,朝着他望去,只等着他开口。
老郎中道:“这位小哥儿受了些风,不免有些脾胃不和,又食进了腐物,是以才有胃心痛之症,待老朽开张方子,再养上十日八日,自然就无碍了。”
李慎之闻言周身一松,季陵白着一张脸,却乐了,悄声道:“方才可吓死我了,我们与这驿馆里的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谁会平白下毒来害我了?必是哪个厨子粗心,不小心切了烂姜进去。偏你傻乎乎的,要大惊小怪!”
李慎之瞪了他一眼,将他的被子直拉到下巴底下,冷汗涔涔的手顺势就在他的被子上抹了两把,将那冷得哆哆嗦嗦的老郎中拖去开方,又压低声音与那老郎中问道:“我问你,若将一块腐姜煮成姜汤,只喝了小半碗,也会这般厉害么?”
那老郎中摇头道:“腐姜有毒,但若煮汤,自然会冲淡,便毒性不强了,这位小哥儿怕是直接勿食了腐姜才会如此严重——这生姜虽腐,却不生异味,误食之事常有,不过通常至多只有些许不适,似他这般,必定食进了不少,未免太过粗心了些。”
李慎之面色冷凝,点了点头,自此方将前后想通,不再发问。
一目了然之事,自是不必再问。
两碗姜汤,一碗辣而浓甜,一碗却并无异状,绝无可能是一锅煮成。如此笨拙粗劣,奉命之人多半是临时受命,思虑不周才会出现如此纰漏。
只用腐姜,并未用药,背后之人并无杀机,意在叫他害病,如此便不得不留下休养,无法继续北上并州。
而魏王此去虽名为赈济救灾,实则是为保其舅父并州刺史。
他甚至未将那官驿伙房中的厨娘提来问询,他心知肚明,若他追问,必定是哪个伙计不小心的误放了腐姜煮汤,除此之外,再不可能问出旁的。
方才的某一个时刻,他甚至一度庆幸于那只是一块腐姜。而这种庆幸令他感到羞耻,就像是兔子在庆幸虎狼鹰犬松开了爪牙。他耻辱于自己的无能弱小,当年护不得娘,如今一样护不得季陵。
他端着那半碗冷掉的姜汤站在廊下,只觉这个深秋雨夜里冷得肺腑间都快结出冰碴,半边身体里忽然燃烧起掐着他兄弟的脖子,将那碗东西全都灌进他嘴里的冲动——不,不止是这半碗姜汤,他还该将这个瓷碗摔成碎瓷,一片一片地一并塞进他的嘴里去。
他明知此事背后唯一的可能,但也只是站了片刻,最后缓缓地将瓷碗倾斜,将那半碗澄黄色的汤水全都倾倒在了大雨如注的院中。
已过寅时初刻,若非大雨,天色都该透亮。
季陵饮过了药,缓过了疼来,虽兀自虚软没力,但观李慎之神色,便知他心中不好过,故作得意笑道风水轮流转,今日也有他来伺候自己的时候,说自己定要好好逞逞威风,想逗他一笑。却不成想李慎之一直耷拉着头,递了水给他,又替他掩了掩被子,闻声也只淡淡应了一声“嗯”,其余只字也未曾说。
药力发作,季陵渐渐困乏混沌了起来,又恐他心中有事,彻夜辗转,只好伸手拉住他的衣摆不放,死乞白赖地要他再躺上来一起说话。榻上半边湿潮,李慎之另寻了一床被子垫着,又同他肩并肩躺在了一处,低声道:“睡吧,明日你我不忙赶路,叫魏王跟张员外几个先行便是,待你大好,咱们再走。”
季陵小声道:“其实也不怎么打紧,连疼都不疼了,若要赶路,倒还赶得。”
李慎之摇了摇头,并未言语。
季陵撑不住困,口齿不清,却直白道:“...阿慎,你总是这样,许多事都不愿说,自己又一直想着不睡,我听人家说,这样要长不高了。”
李慎之失笑,转过头见他,明明眼神都发直了,却还努力地瞪圆了看向他,傻得他心里不禁一软,遂也如实道:“我方才在想,那一碗姜汤,必是有人动了手脚。”
季陵喃喃道:“这我也发现了——你那一碗,跟我先前喝下的一碗,味道不怎么一样。可,可我又觉得这没什么道理,我们并不曾与什么人结仇,如何会被人暗害呢?况且,那郎中不是说,我只是误食了腐物。”
李慎之轻叹,“是有人不想让我这样快就到并州。”
季陵方才又倦又困,没有精神深想,惊觉背后之人要害的是李慎之,不禁周身一震,方才恍然道:“是魏王,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了,并州刺史是他的亲眷,可并州究竟又出了何事,为何要拦你!”
也不等李慎之回话,又悚然色变,“他先前那日怂恿你去试试骑马,我就觉古怪,他原本是想在马儿身上做什么手脚——”
高头大马,若发狂疯跑,便是摔折了手臂腿脚,怕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他用力咬了咬下唇,“好生歹毒!还好,还好......”
李慎之知他的“还好”是何意,竟不禁鼻腔一酸,沉默了片刻,涩声道:“连累你替我遭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