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不韡韡（6）（1 / 2）
近日以来，长公主府邸正悬白帷，为十四岁便不幸夭亡的小翁主举哀。长公主李景棉早年间与驸马另育有一子一女，皆比这个幼妹长上十几岁年纪，到小翁主落地时，因其母荒唐好淫之名无人不知，驸马早已不被人看在眼里，坊间对其真正生父的猜测便从未停过。待其长上几岁，面貌又不如兄姐，一时便更有些艳情话本猜测是长公主哪日饥不择食地收用了什么马夫樵夫，才生下这么一个丑女儿。长公主一直对幺女心中有愧，因此也便对其很是娇纵，而因此女对其母豢养美貌少年之事比之其兄姐也更为体谅，长公主一向认为她最贴心。如今竟就这么因坠马夭折，长公主的悲痛也便可想而知。
小翁主意外亡故，这说了好几年的与魏王的婚事便告了吹，一时间，长公主府上前来祭拜之人络绎不绝，却有一半是家有妙龄女儿，欲趁此机会与魏王结亲的。但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李景棉虽好色多情，却一向是个桀黠擅恣的厉害人物，如何能叫别人白捡了便宜，叫自己控于鼓掌之中的侄儿另得一座厉害靠山？自是连番手段，将那蠢蠢欲动的魏王整治得安安分分，纵是不甘，也不敢在背地里有丝毫动作。
其后，又逢先太子祭辰，听闻楚王寻来茅山上清宗的道士招魂，很出了些风头，叫那一群黄冠也住进了宫中。长公主直觉不好，若只论招魂，无非是搏天子欢心之举，可天子好道，如今将这一伙黄冠留下，若加以宠信，恐不仅仅是为讨得些欢心。
正欲寻来门客筹谋，却只觉头疼欲裂，竟起不来身。待请医官来看过才知原来是头风，她连日劳神伤心，年岁又已不轻，身子有些禁不起，一时诸事皆无精力去管，只得暂且闭门谢客，安心休养。
如此养到十五日休沐，这日下午，天色阴沉，长公主却精神稍好，原本连日不曾见客，忽听闻老七李慎之前来探病，一时颇觉意外，略一迟疑，还是叫人伺候了自己更衣梳头，命人引他进府相见。
天子的诸皇子之中，长公主亦曾很是关注过李慎之，毕竟他的生母曾是她府上的舞伎，比之旁人，与她也还算沾了些亲故。她从一早便知那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孩子，与他那个母亲不怎么相像，与世上大多数的孩子都不怎么相像——是了，属于一个孩子的深沉，又怎能瞒得过大人？她知道他如何在暗里设法聚财替他娘换药；也知道苛待于他娘的宫娥后来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知道他因为他娘，心中必定对她这个姑母有恨，但是她却并不厌烦这个孩子。因为她知道，唯有这样的孩子才会长成敢与人以命相博的虎狼。只可惜他先天弱小，甚至没有一个清白的出身，便像是幼狼盲眼，虎雏跛足，注定要落人下风。
不过若他识趣，愿意亲近自己，却实比老四老五这些东歪西斜的墙头草有用得多，自己也乐得偶尔帮他一帮。
他从来不曾登门，却不知此番骤然登门，究竟所为何事？
过不多时，长公主换了京畿中时新杏红绣白海棠的裙，鬓上有相衬的海棠簪子，不像新近丧女，从后头瞧去，倒像是新嫁，斜斜靠着隐枕，命人引了李慎之进来。只见来人很识规矩地着了一身玄袍墨靴，一身黑漆漆，身板挺拔，只有一张脸是白净的，到了自己跟前，便作揖行礼，说了两句问候之语。
长公主不痛不痒地应了两句，命人给七皇子斟茶，他道了谢，又说了些表妹早夭，人人痛心，请姑母多多保重之类。李景棉听得不耐，不愿再听这些未必真有几分惋惜之意的“惋惜”，更不愿给这些人扰了爱女安宁。听过几句，只道他不过是来与自己讨好攀附，正欲发作撵人，便听见那少年低眉饮茶，淡道：“前日六哥得了几位高人，招回长兄亡魂，一偿父帝爱子之心。侄儿料想表妹不幸夭亡，姑母必定痛心思念不已，侥幸另寻得几位高人，亦可行招魂之事，今日便将人带来了，只盼他们能替姑母解忧。”
长公主一怔，随即鼻腔一酸，连忙道：“快，快请进来！”
她爱女亡故，犹陷于悲痛之中，原本不如何信那鬼神之说，听闻能招魂与女儿相见，不免有些激动，但见府上女婢前去引人进府，回味了一番李慎之所言，却稍稍冷静了下来。
他所说的是，“只盼他们能替姑母解忧。”
却非“替姑母一解思女之苦”。
况若说要讨好于她，法子不少，此举只怕别有深意。她低头朝着那座下少年望去，却见他神色不变，正缓缓拨弄茶梗，暗道，好个故弄玄虚的小鬼，只得也低头饮茶。过不多时，方才见府上的女婢引了一行着绛色道袍的道人走上了前来。
那几名道人皆是清癯如松，微有髭髯，一派仙风道骨之形貌，拜见了长公主言道，小翁主逝后未满七七，魂魄还未远走，若想招来相见，也不是难事。
不必寻来小翁主所遗旧物，不必等候吉时良辰，只要想招魂相见，即刻便可。
长公主心中疑虑更深，思及女儿，一时竟不忍点头应允，但回忆起那一句“替姑母解忧”，却还是狠下心点了头。只见那几名道人取出了一片怀梦草，将之置于茶盏之中，嘱其将之吞下，李慎之望了她一眼，只将那盛有怀梦草的茶盏沾了沾唇，长公主一怔，也未将其依言吞下，而是学样只沾了沾唇。
那几名道人瞧在眼中，竟也并未多言，只搬来一面玉色屏风，将之置于那秋日里晦沉的天空下。
一支烛火在屏风后点燃了，在屏风上映出一个明亮的光晕。
烛光漾动，犹如水波缓缓荡开。
屏上慢慢现出一个剪影，是一个倒转的半身人影，那人影重新翻转成了正，轻轻叫道：“娘……”
长公主满面狐疑之色，闻声却还是不禁周身一震，厉声道：“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