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不韡韡(1)(1 / 2)
长宁三年初秋,耗时五年的纯仁太子墓落成,天子命自仙□□宫移其遗骨,择日落葬。纯仁太子祭辰将至,存放于仙□□宫含风殿的棺椁跟前,照例有黄冠做法事,到入夜时,灵前长明灯不灭,一个黑衣的青年在桌案之上放下一只木雕小兔,低声道:“殿下,五年期满,属下要回宫了,待事成便归。天快凉了,您记得加衣。”
身影一闪,便跃上了屋脊,不见踪影。
自鞑靼与大雍签订长宁之盟,已有三年,长宁长宁,天子为这阵前订盟止戈,改年号“长宁”,取的是久安长宁的意头,此后鞑靼暂未南犯,反贼或诛或逃,天下果然暂无刀兵之祸。
魏王在和议一事上立下大功,略施了一番小计,让鞑靼可汗彻底摸不清行云江后究竟有多少雍兵,手握着折了七万的残兵生了迟疑,终于熄了继续南下之心,大雍未割地、未称臣,仅用银钱平息了此事。而阿史那贺也便坐地起价,好似此番声势不小的一回亲征,不过是为了幽蓟和银子,却无人能知他真正的心思。
魏王立功,身份自然水涨船高,长公主与天子言道,欲以自己的幺女嫁之,天子允之,小翁主年幼,还需等上几年,以至魏王已近加冠之年,却仍未前往魏地,仍旧留在京畿之中,这样的事在本朝亦是罕有。楚王年岁渐长,亦已到了应当许婚之时,天子对其钟爱反而不如幼时,太子之位仍旧悬而未决,诸人的心思也便愈发活络了起来。
天子好道,为不造业,秋狝数年未开,如今稚子们渐渐长成,倒是难得来了兴致,带了诸人前往牛首山行猎。牛首山禽兽众多,秋日里皆长得膘肥体壮,又有禁军卫鸣锣围网驱赶,各皇子皆收获颇丰,玩得兴起。却唯有一人连续三天并无所获,只信马由缰,带了侍读在山林间游逛,正是六皇子李慎之。
这三年间,他身量渐渐拔高,面目慢慢长开,除却浓密杂乱的眉毛,也称得上是个俊朗少年,自其母早亡,却仿佛给天子忘在脑后,未养在任何一宫名下,便任由其无依无凭地长大。直到此番秋狝,其连日一无所获,天子责其骑射不精,方才记起还有这个儿子来,却怎么也未曾记起眼下竟正逢昭仪忌日,更不知他为其母积德之故才不肯在这几日间杀生。而李慎之也懒于再他跟前扮恭顺孝子,心不在焉地听完了其父皇指教,便自大帐中出来,见皱着一张脸的缥色胡服少年正蹲在重重禁军卫之外的草坡上掘土,一边掘一边唯恐他给人吃了一般愁苦地朝着这边看过来,却差点笑了出来,忙低下头掩了嘴假咳两声遮掩,快步朝着他走去。
季陵见他走开,便也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了身来——他如今也有十五,个子蹿得很快,细腰长腿,像只林中矫健的鹿,模样生得极好,额头宽阔,双眼大而色稍浅,澄澈如洗,下半张面孔稍短略窄,使他比实际的年岁要更稚气些,李慎之觉得不错,是很适合装傻卖乖的一张脸,又不至于像楚王那般显得秾丽太过,还算讨喜,他自己却常嫌自己生得不够老成。彭原侯府男丁凋零,如今他已成了名正言顺的世子,只待加冠娶妻便可袭爵,不过家人惨死,袭爵于他便如一团抓不得放不得的软刺,他倒是宁愿那一天来得更迟些,因此二人仍旧像早几年那般,吃住一处。
李慎之自帐中出来,神色轻松,方才还愁着不知他是否要挨责罚的季陵便也跟着松了口气,将方才拿着掘土的树枝往地上一丢,与他一道牵马,悄声道:“我备齐了香烛纸钱,今晚可还要祭拜你娘?”
李慎之牵了马笑道:“该如何便如何,避着些人便是了。”
季陵观他神色,见他是当真浑不在意,不禁好奇道:“他都说了些什么?没有责骂你么?”
李慎之在马儿的额头与鼻梁间抚了抚,随口道:“自还是要勤勉上进的陈腔滥调,我只需听他说完,再顺着他的话痛陈己过敷衍几句,他便自然满意,也觉得烦了,便打发了我了。”
季陵眼见四周皆有护卫中帐的禁军,听他声音都未曾压低两分,给他骇得头皮发麻,忙喝止道:“你…你小声一点!”
李慎之中气十足,“怎么了?”却暗里偷笑,只觉季陵有时还是怪傻气的,还挺有趣的。
却不知季陵颇感忧心忡忡,也正觉得李慎之傻得叫他头疼,但思及他父帝如此待他,却又禁不住怪心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待今晚祭拜过娘娘,三日之期便满,我去打花猪给你吃吧!花猪比獐肉兔肉好吃!只需涂些盐和椒浆,莫要烤黑了,便香喷喷的——”
他自顾自地说道:“咱们打了一只花猪来吃,明日再猎一只灰熊狐狸之类的猛兽,给别人瞧瞧厉害。唉,狐肉熊肉皆腥得很,猎来又不好吃,可人人都盯着这些大家伙,它们倒是可怜。是了,从前我们捕猎是为了吃肉,如今是为了取乐,好不好吃自是没人在意。”
他有时还会思及旧事,却甚少再说“云州”二字,这日云淡风轻,此处林地开阔,李慎之观他微微失神,正欲开口,却见季陵忽然回了神,摇头莞尔,“这样好的天,便不能打猎,也该跑马才是!走走走!跑马去!”
说罢便利索地翻身上马,一鞭击在马臀,回过头朝李慎之叫道:“快来!”
李慎之失笑,亦驱马跟上,只不过季陵的那匹马儿是他替他寻来养起的,害他差点把孔怀殿的砖瓦都偷渡出宫换了银钱,自然是一等的好马,却如何是他那匹马儿赶得上的?只得扬声叫道:“你慢些!”
是日傍晚,天色还未黑透,牛首山背风处的一处矮丘处,季陵寻了石块将纸钱压实,又将两支蜡烛点燃以石头抵着立起,望着那轻轻摇曳的火苗,低声道:“熙姨,又一年了,今年还是我陪阿慎来祭拜你。”
他转过头看了看将一张张纸钱在土穴中点燃的李慎之,望着他在火光中或明或暗的侧脸,忽然笑道:“若是明年阿慎许婚,便叫新妇来见君姑,我就不来了!”
李慎之面无表情,却抬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淡道:“不准躲懒。”
季陵轻哼一声,笑道:“怎么就躲懒了?”
李慎之理所当然道:“我便是明年许婚,难道明年便成婚了?魏王兄今年已经加冠,还未许婚,凭什么便要给我许婚了?”
季陵道:“这不是你同我说的?待太子之位尘埃落定,只怕除了年岁小的,你们诸兄弟皆要离京…如今,魏王已是这般年纪,便是拖也不过这一两年,到时——”
李慎之手指一颤,忽然将一摞厚厚的纸钱全都堆在了火上,将火扑得差不多全熄了,一时烟尘滚滚。
季陵惊道:“哎呀!”
忙将李慎之往后拖了拖,拿树枝去将纸钱翻起透气,好一番鼓捣,方才叫死灰复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