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城(13) 第一卷完(1 / 2)
这日,彭原侯府刚过一轮大七,前夜所焚的纸钱还留在府前。季陵原需提了灯笼“走七”,但季家众人尽皆埋骨于云州,“走七”叫魂也是无用,只得站在府门外,朝着北边叫过了众人,然后在府门前烧纸,盼北风能将它们带给家人。
因为正逢十五休沐,李慎之特地将诸事安排妥当,自十四日夜便出了宫,只是不好在季家仆役跟前露面,便只称是孔怀殿中侍人。他年岁尚幼,虽喉结已微微凸起,但远还不到生出髭髯的时候,因此除了曾见过他的老周、吴二,其余诸人皆给瞒过。十四日夜,叫魂结束,季陵遣散诸人,又抱了熟睡的妹妹,怔怔瞧了一会儿,叫乳娘将她抱了回去,便坐在府门前,望着余烬未灭的橘红色纸灰出神。
初冬夜里凉得很,李慎之熟门熟路地进了彭原侯府,问老周讨了床棉被,给人披上了半边,然后自己坐在一旁,裹上了另半边,也不多话,托着腮同他一起发呆。如此这般坐了许久,才听见季陵忽然喃喃道:“像做梦一样……”
李慎之转过头看他,见他在白灯笼下的脸半明半晦,瘦得连面颊都已凹了下去,想起头回见他,他呆愣愣与自己道“找玉佩”时脸上犹有孩童的软肉,也觉这大半年恍然如梦一般,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伸手亲密地揽在了他的肩膀。
季陵眨了眨眼,望着最后一片纸灰的余烬灭了,眼中有些痴迷之色,如梦呓一般地说道:“兴许就是在做梦,明日一早我醒来了,便发觉在自己还在云州,还是从伏凌山上下来回家的那日。爷爷要考校我武艺,但我做了一个长梦,起迟了,他便罚我蹲马步。小姑姑出来捣乱,不让我好好蹲马步,结果自己也被罚了,娘留了饭菜给我…对,大伯还说要给我一匹小马呢!”
他忽然响亮地抽了抽鼻子,又沉默了许久,方才低声道:“我想醒过来了。阿慎,你是我梦里的人,不如你来打我一顿,然后我就醒了……”
李慎之只有更用力地握着他的肩膀,偏过头,看着他那颗全都歪在自己颈侧的脑袋,低下头,拿鼻尖轻轻磨蹭着他的头发。他所能说出的全部安慰之语都轻若无物,就好像他的心头有千斤重的苦水,他无力移去,没法冲淡,唯有掬一捧共饮。
“我想回家啊。”
他的声音很小很轻。
李慎之陪了他一夜,到二人皆乏,便衣也未解,挤在一处,包着那一床被同眠。到翌日,仍有法事要做,但季陵难得安眠,众人不忍扰他,舅母一时未至,便有表姐与庄上过来的昔年季怀信部下的几位遗孀来张罗,诸事亦办得妥帖。李慎之更加不好露面,只好自去后院帮忙给老夫人煎药,又去接替乳娘拿调羹喂隼儿吃了两口米糊,小娃娃不知愁,兀自吃得香甜,张开嘴还要。李慎之捏捏她软软的两腮,数数她嘴里的牙齿,好像只有七八颗的模样,也不知没几颗牙怎么还能吃得这般起劲儿。她生得与季陵不怎么相像,料来是女娃娃像爹爹,男娃娃像娘,她生得像爹,季陵生得更肖似其母——他想起曾听人说过,男娃娃生得模样太俊,恐福泽不厚*,便不知与谁生起闷气来。
可福泽厚与不厚,还不就是看那庙堂之上的人给他加什么官、进什么爵?若是权势滔天,自然便受万人爱戴景仰,还怕什么福泽不深厚么?他还太过年少,又长于皇族,对权势的向往和笃信便扎根于血脉之中,却不知世上还有四字写作“造化弄人”,在它的面前,即便是帝王之尊亦渺小如斯。
季陵这一觉睡得很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昨日松弛下来,跟李慎之说了些傻话,叫他得了一夜好眠,头回醒来未觉又一日难熬,也未觉头重脚轻,草草梳洗过步入院中,这日的天竟是响晴。
又入一七,该还寿生债,前院有黄冠做法,城中名观中的黄冠难以请动,还是那文公公自香火鼎盛的洞玄观请来的人——季陵只道他与祖父有过交情,虽千恩万谢,却并未多心细想。就快过午,褚柔嘉正命人去将备好的茶饭摆起,准备引诸位真人歇息,便见季陵梳洗好了出来。难得见他脱去颓唐之态,气色好了些,一时不知该叹还是该喜,上前关怀道:“可吃过饭了?”
季陵还在孝中,按规矩该吃冷食,但天气转寒,他吃了大半月,脾胃不和,瘦了许多,众人便皆想方设法地唬他吃热的了。只不过他近来胃口不佳,不怎么觉得出饿,吃饭都是能躲则躲,闻言只得含糊道:“嗯…噢,今日怎么不见舅母?”
褚柔嘉只长他半岁,但因底下有宏嘉一个弟弟,倒是很有些长姐风范,一语中的道:“你在打岔,以为我便不知道么?”
捉了他的衣袖转身便走,口中却温和道:“祖母这两日癔症转重,我娘脱不开身来,特地嘱我说,旁的都不紧要,只是一定要盯着你吃饭的。”
季陵心中一软,只得跟着她走,虽对那褚家的老夫人无甚好感,但因舅母与柔嘉皆对他极好,还是少不得要关心一番,“噢,褚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很快便会好转,你们不要担心。”
褚柔嘉暗觉脸热,现下她祖母日日夜夜大笑不止,口口声声叫嚷的皆是“那小娼妇终于死了”云云,言语中多有辱及季陵亡母之处,这样的事她身为晚辈不好妄言,但听见季陵这样一句,却还是颇感愧疚,只轻轻颔首,不再应声。
季陵一早不见李慎之,只道他已回宫,待吃了些粥菜,见诸人忙于替府上做法的道人们准备茶饭,连隼儿的乳娘也跟着忙活,多问了一句,方才得知“那位小公公”还在后院帮忙。一时哭笑不得,忙自蒸锅里捡了两颗菜团,倒着手朝着后院跑去。
到后院一瞧,只见日头正好,李慎之铺了床被子在廊下,把隼儿放在上头滚着玩,自己正吃她不肯再吃的半碗米糊,一副被小孩子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可怜相,饶是连日悲痛苦闷,也禁不住乐了,朝着他挥了挥手,快步跑了过去。
府上仆役近来疏于打扫,枯叶把院中堆得荒凉萧条,李慎之捡了两片擦了擦净,插在了隼儿的发上,她倒不气,还挺喜欢的,觉得两片黄澄澄的叶子绑在一起像是一朵盛开的小花,见哥哥来了,差点便要自被子上滚下来,爬去给他瞧,却给李慎之熟练地横臂一拦,挡了回去。
季陵将两颗菜团给他,顺便在他身上一蹭手,撑着膝盖问道:“你怎么做起乳娘的活儿了?”
李慎之怒喝一声:“喂!”连忙扭过头去看自己的衣裳,只见那菜团上只有些水汽,并没蹭上油,方才松了口气,冷哼道:“能者多劳。”
季陵笑弯了眉眼看他,忽然正色道:“多谢你。”
李慎之三两口把手里的那枚菜团吞下,大度地摆摆手,将另一颗递还了给他道:“那你替我把这个吃完。”
季陵疑道:“为何?不好吃么?”
李慎之暗道,因为你瘦得吓人,笑起来太丑,碍眼。但不忍说实话打击他,遂点头道:“难吃。”
季陵只得照做,狐疑地咬下一口,只觉面团松软,菜馅儿清淡爽口,滋味不差,几口便都吃了进去,抱怨道:“你几时也这样挑嘴刁钻?这又有哪里难吃了?”
隼儿因身弱长得慢,虽满了周岁,但若无人扶,只扶着东西方能站稳,这日急着给哥哥瞧她头上的叶子,又见哥哥只与别人讲话不理自己,竟自己撑着被子,东歪西斜地站了起来,还张开了短手迈了几步,朝着他扑了过来,口中急急叫道:“嘚!”
季陵俯身一捞,便将这小鬼抱了起来,惊异道:“这就能走了?”
隼儿将头上的叶子扯下,举在手里给他,朝着他笑出那几颗碎米一般的小牙。她不算爱笑,原本哭闹起来难哄,近来好像也知道哥哥心中悲苦,却乖了许多。
季陵接过她递来的叶子,揉揉她发黄细软的头发,胸中一酸,暗道,要是娘看到就好了。
正自出神,府外忽然嘈杂了起来,人声、车马声,花炮声乱响,隼儿呀呀乱叫了几声,忙捂着耳朵躲在哥哥怀里。季陵晃着隼儿安抚,蹙眉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