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城(11) 二合一!(1 / 2)
金陵自入十月以来连日多雨,愈是落雨,天便凉得愈快些。茶棚酒肆之中,对酌畅饮的人渐稀,除了真正的酒鬼泼皮、等候着春闱京中无亲无友的书生、楚馆里年华老去的歌妓,许多常客皆久不登门。这日傍晚,酒肆中无客,年迈的掌柜闲倚在桌前,温了一壶酒,就着两碟小菜自饮,方才饮到双耳微热,便见几位熟客陆陆续续地来了。
书生仍是个风清月白的书生,照旧斯斯文文地收了伞放在门边,这日带了个同伴,二人皆是青布儒衫,只是他那同伴却生得高大,足能当个屠户了。掌柜瞧过了一眼,便在心里暗笑,既生得像有一把子力气,何苦去当个书生,便是考上,又有几个是真当得官的?老的不退又不死,金陵城里谁不知道,翰林院都已养了多少编修了?好笑归好笑,生意却还是得做,掌柜起身亲招呼了熟客,笑问道:“还是老三样?黄酒、茴香豆、猪口条?”
那书生问了对面的大个子,“兄台还想吃喝些什么?”
那大个子道:“不是饭时,另添一碟黄豆给我下酒便是,不用旁的。”
掌柜忙应下,叫了两声小二,小二见店里没客,却早已跑去躲懒,一时没人应声,只得自去后厨温酒切肉。好在东西都是现成,不多时便装好了几盘,重重叠叠地端了出来给客摆上。
那两个书生正说云州的战事,只听见那高大书生正自长叹道:“老侯爷赫赫威名,人人皆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是何等的人物!如何竟至失了云州,兵败惨死?愚兄实在是想不通!”
那瘦书生亦是叹息,将酒替他斟满,又给自己倒满,饮尽一盏方道:“兄台有所不知!愚弟昨日听人说起,说是那云州城里进了鞑子的奸细。那云州的防御工事原本极强,唯有一件,因城中多木屋木宅,因此极为怕火,城破当日,是那奸细——”
话只说了一半,便给一阵骂骂咧咧声打断,二人皆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湿漉漉的中年人闯进了酒肆,破烂烂的衣裳半湿,哆哆嗦嗦直骂道:“贼老天,鬼老天,十月里竟已冷成这个鬼样,是要冻死爷爷么!小二,小二!快快温壶酒来!”
那瘦书生没少在酒肆中见到此人,知他不过是个混吃混喝的泼皮,心中不齿,见掌柜过去招呼了他,也不甚在意,摆摆手与那高大书生继续说道:“是那奸细寻机纵火,叫大火自城门一路烧了起来。城门既破,云州军又要灭火,又要守门,便分身乏术,这才守不住了。”
那高大书生正欲应声,却听见泼皮摇头嗤笑道:“编得倒是有模有样,可惜连边城的防御工事都未曾亲眼瞧过!”
那瘦书生正欲起身,却见高大书生伸手一拦,冷道:“阁下又有何高见?”
那泼皮道:“我只问你,可知季家三爷,昭武校尉季元忱?”他虽模样油滑轻浮,提起这名字却颇有些敬重之意,直听得对面两个书生也是一怔。
那瘦书生答道:“自是听过,听闻此人能仿制胡人兵械,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泼皮点点头,“那好,我再问你,可知木头怕火?”
书生蹙眉答道:“木头自然怕火,又有什么好问?”
那泼皮大笑,“木头怕火,三岁小儿皆知!难道那季家三爷竟不知道?他既能仿制胡人兵械,竟连个防火的法儿都没想过?”
那书生恼道:“木头怕火,人尽皆知,可五行相克,又有何法破解?你快莫要胡搅蛮缠!”
掌柜端了酒来,那泼皮自往口中抛了两颗花生大嚼,“自己见识短浅,却来说别人胡搅蛮缠么?大爷我告诉你,本大爷虽不曾去过云州,但也曾当过兵,那城门顶上,有一物名曰五星池,内里储水,一旦有人纵火烧城门,只需开闸放水,池水溢出,火顷刻便灭。这五星池,便是那季家老三、昭武校尉季元忱琢磨出来的!既是他琢磨出来的物事,旁的城门皆有,如何云州城便没有了?”
那书生气急道:“许是…许是,烧的不是城门,是城墙呢?”
泼皮笑得打跌,“那城墙是拿什么筑的?是砖!是石!是土!你自己快从地上捻一撮土点了试试,你若烧得着,大爷我把你那撮土吞下去!”
那瘦书生考虑不周,太过异想天开,给人嘲笑了一番,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得涨得满脸通红,连连饮酒。
那高大书生听着,倒是并未动气,起身坐到了那泼皮对面,替他斟了酒问道:“若依兄台看来,云州城破,究竟是因何之故?”
那泼皮啐了一口吐沫在地,“必是那州府里的软骨头官爷投了敌了!”
正这时候,酒肆之中,又袅袅婷婷走进一个女人,收了伞,寻了处边角坐下。若只看背影,瞧着犹像个多情少女,可若转过头来,你便能看见,她已是徐娘半老,面上很有些风霜的痕迹了。
只是人虽老了,却还是自有一段风流。泼皮在这酒肆之中未少见着她,今日见着了仍旧照常调笑一句:“哎呀,仙女娘娘来了,怎么着,今天王爷皇上没去捧你的场?”
却听那半老的歌妓怒道:“滚滚滚!老娘今儿没兴致搭理你!”
她每日若是没客便来此喝酒,酒量不算好,开一坛酒,倒能喝上个把月,菜便只吃咸鹅蛋。掌柜的素知她的喜好,便替她端了她那还剩下大半坛子的竹叶青,又切了枚鹅蛋成四瓣儿端了给她,与之寒暄道:“怎么,遇上什么难缠的客人了?”
那歌妓自嘲道:“我哪来什么难缠的客人了?”
也不多言,便自顾自饮酒。
那泼皮见她并不理会自己,自家也觉无趣,转了与那高大书生道:“来来来,我来与你说!我今日在那茶馆里,遇见一个家中有亲眷自北边逃难来的,虽不是云州来的,可依我看,说的也能有几分准头——我听那人说,是云州州府之中的官老爷,与那老侯爷本就不是一条心,眼见鞑子攻城势猛,城中的兵伤的伤、死的死,鞑子又往城中投了许多劝降信,便生了投敌之心,设法瞒过了老侯爷,偷偷开了一处偏门——”
那方才一直埋头喝酒的瘦书生闻声忽然将手中的酒盏重重撞在桌上,冷声道:“你若讥讽于我,我没有二话,可那刺史大人,今已慷慨殉国,你若编造出什么谣言折辱于他,我非拉了你去见官不可!”
那泼皮笑道:“怎么着?那刺史是你亲爹,日过你老母么?”
那掌柜的本不欲多事,听见这话,却给吓住了,暗道,可莫要当真打砸起来,连忙挡在二人中间,赔礼道:“二位,二位,酒肆顽话,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啊!”
那高大书生亦是不赞同道:“这位兄台,说话归说话,何必辱人爹娘?怕是有些过了。”
又与那瘦书生道:“贤弟,他还未说完,咱们未曾到过云州,也不知刺史为人,难辨真假。何不等他说完,你若觉哪处不对,再同他理论?”
掌柜的朝那高大书生感激地拱一拱手,那清瘦书生脸上仍旧余怒未消,却冷哼一声,背过了身去。
饮酒的歌妓挟了一块黄澄澄的鹅蛋黄,缓缓送入口中,淡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彭原侯府一门忠烈,如今力战而死,也只是不论贻误战机之罪,只怕连封都未必有封。那刺史却有人替他喊冤,倒成了慷慨殉国了?”
瘦书生心中不服,却不欲与女人争执,听见泼皮大笑道:“妙!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话说的妙!”愈发不忿,终于忍不住回过头道:“好!你说刺史通敌,可他若要通敌,所求无非高官厚禄,鞑子若当真是由他引进城的,为何竟把他也一并杀了?”
那泼皮道:“你这书生还真是没几分见识,鞑子杀降,从不守诺!如不是那刺史蠢钝如猪,将鞑子放进城中,云州何至连援兵都等不到?”
“巷战!那人亲口所说!他的亲眷曾遇上云州逃出命来的流民!鞑子杀进云州城里,城中的残兵仍旧与之巷战,又硬碰硬地足足将他们拖了七日!死人叠着死人,忠勇军几乎没活下几个,城破时还余两万多人,却杀了鞑子七万还多!鞑子未成想遇到了这等硬骨头,只得硬着头皮在此死战,现下他们的兵力削弱了一半,援兵又至,再不敢过那行云江了!”
那瘦书生皱眉听了一阵,总算想出了不对头之处,“你方才也说过,既是忠勇军守城,刺史大人又与老侯爷不睦,一处偏门,想必也有重兵把守,却如何能有机会被他轻易打开?若要有人通敌,岂不是军中的人做来更容易?”
那歌妓轻笑道:“若非要说人通敌,自是军中的人更容易。我方才还听见人说,是老侯爷投敌,改头换面,如今摇身做了鞑子的高官,也说的有模有样呢。”
泼皮又往地上啐了一口,“这等鬼话竟也有人提?”
歌妓自斟道:“嗯,我嫌他满嘴恶臭,觉得怪恶心,便将他打了出去,好来这儿喝酒。”
她抬起头,半边脸上青青紫紫,皆是淤伤,却得意地亮出红艳艳的丹蔻,“他没在我这儿讨到什么好。”
那高大书生还在回想方才那话,思忖道:“朝廷当时已经增兵,你方才又说,城破时还有残兵两万余,云州未必便无救,此时投敌讨不到好处,说不定还要累及亲人,稍有不慎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若当真是那刺史所为,此事得不偿失,还是有些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