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城(10)(1 / 2)
九月十五,前日受伤的兵士已有大半伤口溃烂,城中的郎中忙于替人清创,以火灼烧伤处消毒,无奈大多杯水车薪,救治不得。或有心智稍弱,耐不得疼痛折磨的,便直接引刀自戮了,城中医馆有个年轻郎中眼见伤兵皆不得医治,悲愤劳累之下,竟呕血而亡。季元升亦到弥留,盈娘打发了两个儿子,替他更换了原本做来年节里穿的新衣,又替他梳好了头,修过了鬓角和下巴上粗糙的胡须,然后给他抓住了手,仍旧是那日说过的那句,“你不可殉节。”
盈娘反抓了他的手苦笑,“知道,知道。”
心中却暗自道,到家中爹娘百年,孩子们娶妻成家,自己也便算作是尽心尽力,总归可以交代了,到那时便纵死了,日后地下相见,他没法苛责。云州明日如何尚不可知,若当真守不住城,那她便提了兵刃上城头乱砍几回,若砍死了一个,就算替他报了仇了,那也不错。
她熬过数日,直到想通了此节,方才真正觉得心中澄定,嘴角噙笑,慢慢伏了在他身侧。残阳透了窗纸落在她的头上,青丝夹杂着银丝,在昏昏中闪着光,她忽然喃喃低语道:“我答允你了,但你要记着给我买齐了蜜饯金枣、白糖细糕、山药凉糕,酉时初刻便在大桥头的榕树底下接我,若我到了你还不来,我便再也不睬你,自己走了……”
说的竟是少时一年上元灯节,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约了她偷偷溜出府去,同他一起看灯游玩时她回的旧话。季元升恍然记起,他记错了时辰,那日还是去迟了,害她穿着红袄站在树下等了许久,鼻尖和脸颊都冻得通红,见他来了,便生气地踮起脚拿那双凉凉的小手掐他的耳朵,气鼓鼓地扭头就走,他还道她当真永远都不睬他了。隔日爹说她年纪不小,问她可有心仪之人,他跑到屋前,还未推门,却听见小姑娘爽快地笑道,二哥就很好啊。如今已有二十年了。
盈娘叹道:“我答允了你的事,哪一件不曾守诺?倒是你,从前便是个坏小子,老是害我失望伤心,如今却要走在我前头了。”
季元升有愧,伸手抚了妻子的发丝,声已喑哑,却郑重道:“这回是真的记下了,蜜饯金枣、白糖细糕、山药凉糕,酉时初刻…是不是?你看,我记着呢……”
盈娘听着,面上忽然焕发了些奇异的神采,“不骗我了?到时便在那处等着我?”
“嗯,不骗你。”
盈娘莞尔,眼中隐有水光,她是真的再没什么可求了。似旅人跋涉过长路,只为知道家门前有灯,彻夜亮着,心中想着那盏灯,道阻且长,又算得了什么呢?
马厩之中,季元英正提着灯笼守了那大宛马儿乌云产崽。他前日刚刚丧子,季陂的尸身被烧成了焦炭,用抛石车和那一队轻骑的尸身混在一处,抛入城中,摔得肢体不全。他与次子季陶和侄儿季阳在那些黑黝黝的尸身中摸索找寻了许久,心中无望又侥幸地想着,许是他脱身逃走了,却终于找见一副膝盖往下都摔断了的身子。饶是耳朵都已被烧去了,季元英却还是一眼便能认出,那就是他引以为傲的长子。
他跪在地上瞧了他一会儿,将被灼烧过干枯得像一截树干一样的儿子抱着,一路抱了回府。
那是他自这孩子满周岁以后第一次抱他。
季家的孩子们皆喜欢大伯,为他脾气极好,喜爱孩子,待晚辈都是疼爱多些,宽容多些,却没有几个曾注意过,他待季陂一向极为严厉。一如当年季怀信待他。
“你是季家长孙,是弟弟们的长兄。”
他自小便这样同季陂说。
因为是长兄,所以要多蹲一个时辰马步;因为是长兄,所以要把点心先分给弟弟,如果有剩才可以吃;因为是长兄,所以不可以哭闹任性,不可以害怕畏缩,不可以恣意玩闹。日子久了,他渐渐长成,性子便冷了,平日里不喜多话,对弟弟们虽照顾有加,却并不怎么同他们玩得到一起,只在他娘跟前才会舒展了眉目,偶尔说笑几句。
后来他娘出城去村中替人诊病,未成想遇到了鞑靼散兵劫掠,他带人去救,人却还是不幸去了,季陂从此便更是话少。转眼他已快到娶妻成家的年纪,他二伯娘惦记着,寻了媒人来张罗,他却只道还早,想再等等。季元英原本只道儿子害臊,拍了他的肩膀说,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到了年纪便成家,又有什么好等的?
季陂却垂了眸子淡道,鞑靼今年动静不小,如若当真有战事,我自然第一个去阵前冲杀。若就此死了,家中留下一个寡妇,她自己可怜,也给你们平白添了麻烦。
他当时听得动怒,“平白添了麻烦”又是什么话?
他一口气堵着,见他神色平淡却认真,又没法说什么话斥责,夜里就酒独自想了半宿,才想通那不是什么赌气的话,是他一句正经话。季陂一早便不是个孩子,哭不曾哭,闹不曾闹,无声无息地便长成了大人,那几年遭灾,哪个孩子不在哭饿,他那时瘦得眼眶都已凹了下去,打来一只松鼠,还能拆下几块肉,给几个弟弟一人分一块。
他养了这个儿子,只对他逞过老子的威风,却一分一毫都未曾疼过他。
他辗转了一夜,想起了妻子,想起她总是埋怨他对陂儿不亲,父子两个无冤无仇地偏要冷了脸相对,何必何苦?又想起长子小时候的模样,在烈日底下小脸晒得黑黝黝的,却一声不吭,怪可怜的。
季陂的生辰快到了,他原本沽了酒,还欲去买些季陂喜欢的下酒菜,却怎么也记不起儿子喜欢吃什么,只得买了蒸鸡和卤菜。他本想与他说说话,谁知那晚鞑子便发了兵,之后父子两个,皆忙于带兵守城,连见都未怎么见过。
他们最后一次带了轻骑出城的那日,他见着了季陂,还替他正了正绑缚皮甲的绦带,他原本想夸他几句,想说你娘若见到了你能独当一面,必定也会高兴,但那孩子却只是轻松地朝着他一笑,翻身上马,带着少年们一骑绝尘,冲出了城去。
战事已持续了半月,战况胶着难分,他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预感。
他们打过这许多回仗,这一生里没有千回也有百次,哪里就那么容易死呢?
甚至是,两队轻骑数日未归,他仍旧认定是因为鞑靼大军压境,他们无法突围,只得暂避在某处,只要他们设法接应,便能带了他们回家。
却如何也未想到,他的儿子,身上早被箭射成了筛子,箭身虽都已被烧去,箭头却皆留在皮肉之中,被炙烤过以后,留下一片一片的坑洞,两条手臂摔落在一大堆烧焦的残肢里,找都找不出。
若不是乌云就快产崽…若他当时骑了这匹快马,他会不会,虽狼狈不堪,却有惊无险地逃了回来?
他摇头苦笑,暗笑自己老了,竟也开始胡思乱想。
他提着灯笼,抚着乌云的鬃毛,等过了一阵,见马儿终于卧下,便知快到时候了。
他盘坐下来,听着乌云呼呼粗喘,拿灯笼一照,见其两腿间隐约可见白色的胎膜,包裹着小马儿的前蹄和头,忽然无端想起,乌云也算是季陂亲手喂养大的,如今它都已过了幼崽,自己该算是抱了重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