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城(9)(1 / 2)
三日后,彭原侯府前挂起白灯笼治丧,对外只道府上的少夫人雨天湿滑,意外跌重身故,一时唏嘘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季陵只道皆不必去理,但凡是季家同僚旧友,前来祭拜吊唁,他都一样磕头还礼。
生麻衣粗糙,季陵穿了几日,颈子上给磨了一圈红肿,又疼又痒,连番大雨后城中到处湿寒,如此穿着又不御寒。隼儿只换了一会儿便难受得哭闹,老夫人前两日正病着,禁不得吵闹,他亲抱了妹妹哄了一会儿,眼见她越哭越凶,憋得脸蛋通红,暗道不成,遂拿了主意,叫乳娘将小家伙抱到后头去,把麻衣换下来,每天只穿一会儿,尽了心意便是,万不可将她也折腾病了。褚华亭只道外孙年幼,这等大事恐操持不得,遣了大儿媳过府帮助,却未成想他竟已能独当一面,府上的仆役们也有些个能干忠心的,各府上来往,也未曾失了礼数,外祖家的大舅母虽然来了,众人却皆以客相待。
褚家大爷启明修道多年,夫人一向是个恬淡性子,如此倒也不甚在意,见用不上她,便只去帮着开解照料府上的老夫人,瞧瞧那年幼失恃的小甥女。倒是从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表姊褚柔嘉细心体贴,瞧出他连日未曾好生吃饭安歇,见过午客稀,命人煮了素面,汤里加了安神的天麻,又焚助眠的沉香,他本就疲惫不堪,如此一番巧计,不多时便当真一头栽倒睡熟。
季陵此番憨睡了足足两个时辰方醒,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醒来已是日暮,才发觉自己竟给人背回了寝居。穿上了鞋子跑出房门,只见不是阴便是雨的天已经晴转,院中枯叶给风吹得半干,正欲回到前院,隔着一截院墙,却听见有仆妇正在讲话,说的竟是他娘死的蹊跷,恐在宫里出了丑事云云。如此荒唐的鬼话,倒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一般,直听得季陵大怒,转过了院门,抬起脚欲踹,但忽然记起娘说,懦弱之人方瞠目向妇孺,略一迟疑,还是咬牙收了势,冷声道:“去账房领了月银,给你半日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给我出府去!”说罢,便脚下带风,朝着前院去了。
虽忍了这口气,心中却仍不禁暗自着恼,又酸楚难当——他前日正赶上发了隐疹,只听闻姑母卧病,娘入宫照料,府上固然时有些风言风语,可他待在寝居之中等着疹退,却根本未曾听说只字,吴二夫妇两个皆是云州旧人,虽听说了些浑话,但也不会学来给他,以至于时至今日,满城沸沸扬扬的那件“丑事”,他竟丝毫不知。他虽不知,但反复回忆起那一早她临行前的神情,外祖忽然遣人冒雨来问他娘是否在府,到人被送回后祖母说宫中命他们暂不发丧,再到外祖和阿慎都已知道了他娘的死讯,总觉蹊跷之处极多,又苦于不知能向谁询问,况如今诸事缠身,也无瑕多思,只得放下。可即便他不去想,听见旁人在身后这般辱及他娘,却又如何能心平气和?一路疾走,一路不觉就又红了眼睛。
待走到前厅,见炉中香未焚尽,褚柔嘉正自仆妇手中接过一簇新点的,自语道:“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不受后有。”
她已是少女模样,眉眼间与褚妙仪依稀有几分相似处,声音清冷,直听得季陵如一头扎进冰雪,待走上前去,却给明火晃疼了眼睛,险些滚下泪来。
褚柔嘉回过头,见是他来,下意识地放软了语气道:“可睡好了?过会儿我跟母亲回府,明日一早再来,带来的下人不走,就留在贵府上轮班做事。”
季陵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你…还有舅母。”
又迟疑问道:“你方才所说的,‘不受后有’是什么?”
褚柔嘉立在一片袅袅烟雾之中,轻叹道:“是我偶然听得的一句佛偈,后来问过先生,才知是出自《阿含经》中。阿罗汉功夫圆满,已出三界,不再受六道轮回之苦,是为‘不受后有’。我听爷爷说,姑姑是仁孝善良的好女子,料想她也便‘不受后有’,从此都不会受苦了。”
季陵听得出神,怔怔道:“是说便是旁人贬损诽谤于她,她也不会听到,不会难过了么?”
先前那件事传得满城风雨,褚柔嘉亦有所耳闻,只道他耿耿于此,遂颔首安慰:“是,旁人的恶语,从此不会再伤她了。”
季陵眼圈通红,却未落泪,暗道,旁人的恶语再不能听见,只怕我与她说话,她也不会听见了。唉,可若娘从此都快活自在,不再受苦,其实也没什么打紧…只是,只是……
他恍惚跪坐下来,只觉周身像被灌满了秋风,空空地回荡作响,一时找不到自己的骨骼血肉了。
到天色黑透,季陵去祖母房中侍候了一回汤药,又去瞧了一回隼儿,复重回灵堂。堂中已点起许多烛火,将周遭照亮,他跪下来烧了一会儿纸,叫诸人各自散了,回去歇下。又等了片刻,果然听见身后有声响,之后一阵秋风吹得他一凛,虽未回头,却知是李慎之来了。
“阿陵。”身后的人轻轻开了口,带进厅堂中的风吹得季陵鼻尖透红,眼中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回过头去看他,眼泪啪嗒啪嗒地成串往下滚,李慎之叹了口气,回身掩上了门,弯下身自他瘦伶伶的肩膀上捏了两把,果然摸到他的麻衣底下什么也没穿,遂解了大氅,兜头替他披上。
他起身取了三支香,依晚辈的礼数施礼上香,然后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跪坐了下来。他二人又有许久未见,不成想再见便是他经此大变,李慎之一时有点语塞词穷,双唇开合了几次,方才说了一句,“哭吧。”
只这么一句,季陵却忽觉踏实了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冷不防道:“老子…明天还是一条好汉。”
李慎之道:“嗯。”
伸手拍了把他那颗前额不知又从哪儿撞起一个肿包的脑袋,却忽觉自己的鼻腔也酸了起来。
季陵与他毕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