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城(5)(1 / 2)
这日,季陵直从日升等到日暮,也未等到母亲回府。
他同那乳娘一道看了一会儿隼儿,乳娘聋哑,不能教隼儿说话,他便趴在小小的摇床旁边,一字一字地教他叫爹娘,叫祖母,叫哥哥。隼儿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兄长,那张粉嘟嘟的小嘴卖力地开合,说的尽是些短短的音节,大多难以辨认,不过爹娘倒是都已会说了,说完便会弯弯眼眸朝着他笑,模样还挺骄傲的。
季陵把她摇床上那条小龙拿了逗她,那小龙的身子是一截一截拼成,极为灵活,可以像活物一般左摇右摆,极为有趣。他记起娘说那只小龙的鳍尾皆可以拆下,心念一动,将那打磨得光滑、却已半旧的木头小龙依言拆去了鳍尾和四爪,见其果然是只小蛇的模样,但里外翻看了一遍,却并未发现异样。
还不过晌午,莱公府忽然遣了人来,来人冒着滂沱大雨,是骑马来的,虽披了蓑衣,却还是整个人被淋得透湿,气喘吁吁地问褚氏这会儿可出了府去,得知人一早就入宫了,便又上了马匆匆地离去。
这场秋雨下得犹如银河倒泻,到下午时,在低洼处的宅院便都已泡在了水中。彭原侯府在城外的庄上还住着些从前老侯爷辖州军里的遗孀遗孤,府上几个还算利索、年纪不老的仆役便皆出了城,预备去瞧瞧情形帮把手。
府中亦积了水,梧桐叶子落了一地,又随着水流进暗渠。吴二婶整日心神不定,但毕竟还得顾着府里诸事,见状忙自去寻了蓑衣,道必是渠沟堵上了,要赶紧去通上一通。
季陵亦时不时地去往前院看看,为娘一直未归而颇觉不安,总有些心不在焉,但如何能叫婶子一个妇人去做这样的脏活?忙抢了蓑衣自行披上,徒手将枯叶全部捡了出来。如此忙活了一阵,他虽披了蓑衣,身上却还是湿漉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手上脸上皆沾满了污泥。
雨天天黑的很早,还不过酉时初刻,天色便已很暗。季陵自回了房中更衣,却忽然听到前院传来人声,遥遥可见火光明亮。正欲出门,只见伺候祖母的那个面上带疤的仆妇忽然过来,只撑了旧伞,给淋得湿漉漉,阻拦道:“前院此刻乱得很,老夫人说,叫哥儿迟些再过去。”
季陵一怔,莫名地生出一阵慌乱,蹙眉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那仆妇面露难色,踌躇未答。
一声闷雷乍响,季陵周身一震,忙绕开她,向外跑去。积水已没过脚踝,雨水又将他刚刚换上的衣裳打透了,但他却已顾不得了,过了几道门,便朝着前院跑去。前院正厅灯火通明,府门大敞,一行数人头戴幞头,正鱼贯而出,显是宫中来的。老夫人邱氏有疾,素怕湿冷,此刻却给人扶了立在厅前,身躯佝偻,疏淡的眉头紧蹙。身边的仆妇看了看淋着大雨气喘吁吁地立在院中的季陵,脸上有叹有怜,低声凑到邱氏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邱氏方知是他来了,朝着那头略偏了偏头,哑声说道:“阿陵,你过来。”
她朝着这个幺孙伸出手,手指也佝偻得像枯枝,几乎伸不直。季陵快走几步,走到檐下,不知是冷还是慌,牙齿打架,忽觉自己的腿脚都僵了,连膝盖都不会弯折,低声叫道:“老夫人,我娘呢?”
他自幼便未曾与祖母见过,她人又一向瞧着有些严厉,是以一直未与其如何亲近,脱口仍旧称其“老夫人”,却不成想,老人竟伸手摸索到他的身上,直直抓住他的手臂,嘴角抿着,拿远比素日里温和些的语气说道:“阿陵,你娘方才在宫里出了事,不小心跌了跤,已身故了。宫中的意思是叫府上暂不发丧……”
季陵怔怔听着,只看到老人淡色干燥的唇开合,却听不懂她的意思,重复道:“身故?”
好端端的,如何会忽然身故?
娘不是去见姑母的么?
季陵心中混沌一片,却半分实感也无。那是他娘,一早还看到了的娘,昨天夜里还开了门叫他进来的娘。
邱氏无神的淡色眸子正对着他,她虽目盲,却尚存光感,回过头,朝向大亮着的厅堂,缓缓续道:“虽暂不能发丧,但却要将人收殓,你不方便,我眼睛又瞧不见,便叫与你们一道从云州回来的吴二家的去了。府中还有一副杉木板,原是替我备着,如今…便先给她用着……”
说到此处,饶是平日里吃斋念佛寡淡的老妇,脸上也露出了切切悲哀之意。
季陵听到此处,方才恢复了些神志,急声打断道:“不!不可能的!您眼睛看不见,必是有歹人哄您,趁机把娘捉了去了!咱们,咱们得去救她回来!”
邱氏虽盲,然府上其余诸人皆非目盲,却如何有假?邱氏又复回头,正厅之中加点了许多火烛,是吴二家的正替她那短命的儿媳更衣,并未与孙儿争说,只是发出一声低叹。
季陵脸色惨白,眼圈通红,难以置信地望着祖母,绕过几人,便欲推开前厅的隔扇,有仆妇忙扑过来拦,纷纷大声叫道:“哥儿!不可!还不能进呢!”
季陵欲将人挣开,那两个仆妇却将整个人都挡在了门前,连连道:“不成!哥儿现下不能进去!”
季陵耳边是她们嗡嗡的言语声,头疼欲裂,忽然记起,方才离开府门的那一群戴幞头的是宫里的公公,若问过了他们,才能知真假,冲动之下,便朝着府门疾跑了过去。
仆妇色变道:“哥儿回来!”
邱氏亦抬高了声音严厉道:“阿陵!”
见他充耳不闻,又大声吩咐道:“关了府门!不可叫他胡闹!”
门房上的老周这日去了庄上帮忙,并不在此,两个方才去点灯开门的墩壮妇人却还在门檐下,忙合力将沉重的大门奋力推上。原本季陵身有轻功,施展起来却如何能被拦住?只是他此时心神巨震,早已记不起有这回事来,疾跑之下,竟整个人直直地撞在了掩上的府门,重重地滚在了地上,直撞得额角破了好大一块,潺潺的血顺着额头淌下。
季陵在地上恍惚地坐起来,回头望望给烛灯照得明亮的前院正厅,忽觉得有一只大手拧住了心,张大了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蓦然想到,若娘回来了,必定要问,怎地磕成这样了?下次可要小心些。只觉此刻荒唐得像个噩梦。
他用力地给了自己两记耳光,忽然眼泪一串串地落了下来,冲花了血痕。
……
菜豆给文公公放回去已过了大半日。
他又湿又冷,满脸苦相,还未想好该如何给李慎之回话。
就在方才,文公公逼他磕头认了干爹,还说叫他要知分寸,知好歹,多孝顺干爹,多多听干爹的话云云,说只要他听话,往后必能有出息,否则便要将他套上麻袋乱棍打死丢去太液池喂鱼了事。
可他当初给舅舅卖进宫里,无非就是家中再养不活他这个扫把星,叫他来混口饭吃罢了,也没指望有什么出息。刚刚入宫时,人人皆在攀老乡,盼着能有个好去处,他也脸薄,也嘴笨,一个老乡也未能攀上,只得任凭安排,最后给送去了孔怀殿。
孔怀殿虽有点冷清,吃食炭火要三催四请才能拿到,又没什么人做事,宫娥侍人皆日日偷懒,将活计都推给他,但也不算如何坏。他服侍的皇子殿下很省事,也不打骂人,从来不怎么理他,倒是叫他这个一多说话就爱结巴打磕的觉得安心。
他虽然笨,但伺候人也不算难事,无非就是主人家说什么,他便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