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城（4） 又捉虫（1 / 2）
金陵城这场秋雨绵延半日，四处俱是湿寒之气。
前夜，季陵连夜冒雨跑来母亲院中，论理他年纪不小，不该留宿，但褚妙仪实在不舍得再叫其冒雨跑回，便替他寻了床被子，叫他睡在了厅堂中平日坐人用的大方床之上。那大方床还是夏日里的布置，顶上只铺了蒲苇席子，如今睡来已有些凉，季陵虽不畏寒，却也睡着睡着就缩成了一团。
如此睡不到卯正，天色未明，便忽然听见响动，朦朦胧胧地睁眼看去，只见母亲竟已精心地穿戴起来，比起平日里的模样更美。她身上的那一袭色泽冷清的蟹壳青裙，从前从未见她穿过，腰间缀了绣囊，披帛是乳白色，银铃的响声如碾冰碎玉一般，描画了疏淡的眉，脸色苍白，胭脂未涂便欲出了门去。季陵恍惚披衣坐起，只见是吴二婶打了素绢罩灯，撑了油伞候在屋外，脸色也不算好，身上也有一半被雨水打湿，疑惑道：“娘这是要去哪儿？”
褚妙仪就着一点儿微弱烛光在他睡觉的大方床跟前坐下，替他拢了拢拱得乱糟糟的发丝，低声道：“你姑母传召娘入宫，这便要去了。”
季陵陡然清醒，“雨这样大，天色还未亮，为何这样匆忙？怎地竟不等等再去？”
褚妙仪缓缓道：“宫中贵人有召，想来是有要事，自是拖延不得。”
她逆着光线，有些瞧不清儿子的脸，不由眷恋地在他的颊上轻轻地抚了抚，忽而借着替其披上被子凑到其耳畔又轻又快地说道：“还记着你爹从前曾给你做过一只木制的机簧小龙么？”
季陵不解其意，怔怔望着母亲，却还是点了点头。
褚妙仪目光柔和，眼中有几分追忆之色，“那小龙的四爪与鳍尾皆可卸下，原本是条小蛇。娘见你喜欢，未舍得予了旁人，便一直收着，前日忽然想起，便找了出来，拿了给隼儿玩，不知你可会介意？”
季陵一头雾水，“儿如今早过了玩这些的年纪了，妹妹喜欢，自然便给妹妹玩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褚妙仪颔首，低低道：“那是你爹在你出生之前便替你做的，你和隼儿，都是爹娘的宝贝。”
说罢，替他将被子在身上披裹严实，便站起身来，与那候着她的吴二婶道：“走吧，车舆还在外面等着。”自吴二婶手中接了那素绢罩灯自行打着，叫她撑着纸伞，二人一道步入到了晚秋冷雨之中。
季陵自大方床上跳下，望着二人远去，心中忽又升起了那种古怪的不安。一个闪电劈来，将院中映得雪亮，他便披着被子，立在门口，望着二人转过了一道门，尔后，是滚滚雷声。隔壁的隼儿给那雷声骇到，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
季陵心念一动，丢下被子，略一踌躇，冲入了雨幕之中，他急急此朝着前院跑去，却只见前院府门大开，廊檐之下悬挂着的旧灯将府门照得明晃晃的，门前四匹高头大马，一驾如贝阙珠宫般的车舆，母亲扶了一个幞头袍衫侍人的手，登上了马车之上。季陵疾跑了两步，扬声叫道：“娘！”
而那马车却已碌碌驶动，并未停下。
对于此番入宫，究竟会发生何事，褚妙仪并非毫无心理准备。
这世上无人能与虎谋皮，却又可全身而退，何况他又是一向睚眦必报——当年并未苛待于他的文宗逝后，六个皇子竟已一个不剩，便是他自己的亲兄弟，如今也只余一个奉上封地，安心当个富贵闲人的宁王罢了。
她虽能用言官和书生的嘴，迫他发兵增援，但却也心知肚明，此番必定会令其对季家的仇怨愈深，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而能为季家消弭此灾之法，唯有一个。
她端坐于马车之中，不再回望一眼彭原侯府，耳畔听着碌碌车轮声，竟不觉得害怕，而是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和平静。
十七岁那年，她一头跃进了府中后院的水井之中，从那以后的十四年，每一年都是上天的厚赠，已经足够慷慨了。
只可惜未能瞧着阿陵和隼儿长大。
但随即，她记起她的母亲逝时，流泪托付她与她的父亲。母亲本是楚馆琵琶女，到死仍只敢称父亲一声“大人”，而父亲轻拍了她的手说，你放心，孩子会长大的。
孩子总会长大的。
马车在宫门前稍停，有禁军卫上前问过几句，又上车查看了一番，而后放行。褚妙仪心中算过了时辰，自腰间的绣囊之中，从中倒出了一摞存放太久、已丧失了香气的花瓣，然后自内里取出了一片小小的白布——那是离开云州之日，季元忱给她留作防身用的，本是浸水配合暗器之用，上有毒箭木汁液。她自如云鬓间摘下发簪，划破了掌心，然后将那白布覆了上去，不多时，便觉手掌已麻木一片。
她将那染血的白布收回到绣囊之中，待马车停稳，听见天子近臣中书令文公公在车下恭敬道：“夫人，该下车了，陛下等着呢。”便从容地将发簪簪回发上，自车舆之中缓步走出。
文公公伸手去扶她的手，只见这美貌而柔弱的妇人今日难得地朝着他一笑，却将双手拢于袖中，并不叫他去扶，倒并未多言，只以眼神示意撑伞的侍人跟上，引着人上了一乘软轿之中。
......
雨不肯停，但已近卯正二刻，天色隐隐透亮。
紫宸殿的屋檐那一排瑞兽，只在地上留下一个虚晃晃的影子，把那小小的象征着吉祥的仙人骑凤，拉扯成了一个恐怖的鬼影，仿佛正张大了嘴，磨利了尖爪，想要把一切都吞噬进肚中。
一个小小的黑影正贴着紫宸殿的高台之下一路小跑，鬼鬼祟祟地沿着阶砌猫着腰上来，却给一把捉住了衣角，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
文公公暗揣圣意，将殿前的禁军卫尽数打发了，正抄着手躲在檐牙之下，还道是南苑哪宫的小娘娘好事，或忧心给人分了宠爱，才遣了侍人来此，只觉这孩子也是命大，没给禁军卫当成是刺客就地戳几个窟窿。待将湿漉漉的一个小鬼提溜了起来，才发觉这孩子竟眼生的很，虽然眼珠子黑亮，脸蛋儿白净，却生得有点呆笨，也不是个机灵的模样，不禁又暗自好笑，怎地派了这么个小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