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血丹心(4) 又捉虫(1 / 2)
是日夜,云州上城。
一个身量窈窕的年轻姑娘披了改小过的鱼鳞甲,正握着火把在上城巡视,正是彭原侯府的二姑娘季恬。未有战事时她的长发大多都是束成发辫,乌溜溜地垂在身后,此时却像男人们一样,将之用布条绑成了发髻,露出一截蜜色的修长后颈来。
已时过夜半,快到仲秋佳节,月明星稀,将城墙上照得明晃晃,比往日更亮些。城墙上的将士皆面有倦容,疲惫不堪,大多倚靠在墙头,见到这位年轻貌美的尉官方才稍稍抖擞精神,纷纷站直身叫道:“季校尉!”
季恬一一应过,几步跃上墙头远眺,只见旷野俱黑,只有自山谷中吹来的风在低啸,不禁蹙眉向自己的副尉问道:“你们还有多久方才换岗?这几日夜里皆晴朗无云,他阿史那贺但凡未疯,绝无可能挑这样的时候夜袭,为何还要调派这许多人在此守着?怎地不回去休息?”
那副尉用力地掐了掐眉心,这半月胡子都未刮,髯髭乱生,叫一张年轻的脸孔显得威严了不少,嗓音干涩,“老将军特地吩咐,天干物燥,云州城中多木屋木舍,若鞑靼人火攻,务必第一时间灭火,万不能叫火势扩大蔓延。步兵十营之中,一营二营前日伤亡惨重,其余八营分为四班在上城站岗——虽是如此安排,但仅部署机关调用了两营,如此便只得三班轮换,是以不免辛苦了些,不过也无甚紧要。”
直季恬听得连连摇头道:“这可不成!你等虽在此守着,然人困马乏,也不警醒,还不若减些人手,仍是四班,也叫你们缓缓精神!”
也不再听那副尉解释,便将手中的火把往人手中一塞,“我去与将军说!”*
她自城墙上匆匆跑下,见上城各处正灯火通明,妇人们皆抱来家纺的麻布,放进几口大锅中去煮来晾过,然后送去给伤兵裹伤,不远处一队匠人正在加固夯实着城墙,人人皆忙碌不休。
她在屋舍、营帐间跑过,迎面来人皆称校尉。若说最初军中还不乏有对这位年轻姑娘独领一营怀有异议,这短短半月,她却赢来了五万军士的诚心敬重。
那日,五千铁浮屠强悍如同隐匿于重甲之下的地狱恶鬼,忠勇军精心磨炼多年的阵法屡次被破,几乎成了纸糊的,弓箭手的箭射不穿那厚重的铁甲,便是削铁如泥的刀戟,也只能在上面撞出声声轻响。眼看唯有铩羽而归,幸而有这位季校尉,竟自弓箭手中夺了一张弓,翻身反踩在马背之上,朝着那在铁浮屠后方、被团团护住的阿史那贺连射三箭——虽未能取其性命,但那箭矢来势凶猛,其人始料未及,却还是给射伤了左肩,这才未叫忠勇军受此一挫,士气就此衰落了下去。
早半年前,云州城里还为彭原侯府的二小姐悔婚归来一事津津乐道,而如今,她却凭借一腔不输于男儿的胆魄悍勇,成为了真正的一营之主。
她一路跑到那父亲和兄长们暂住的府邸之中,只见那堂屋正亮着灯,内有人声,门前候着两个一副老实模样的小仆,却不是自家的人,略一迟疑,并未立即进去,而是朝那两个立在阶前的小仆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为何会候在这儿?”
那两个小仆役答道:“是监军孟大人府上的,我家大人与将军有要事相商。”
监军?
季恬自是知道那位大人,白胖无须,面目倒是一团和气,是宫里派来的。
只不过今日,季恬站在廊下,凑近了门前侧耳细听,却听见内里有争执之声。
那监军孟大人尖声怒道:“季侯爷这是疑我将那批箭矢贪墨了去了?那器械的调配虽是由我核实,可竹箭霉烂,箭头锈蚀难道不是你的人管理不当所致?如何竟敢诬赖我以次充好?”
季怀信怒极反笑,“你只当旁人是三岁孩子么?云州一年倒有三季无雨,连田地都要靠引水挑水灌溉,年初入库的箭矢,不过大半年便霉烂至此,唯有顶上的一批箭头锐利雪亮,你倒是说说,为何只锈了底下的?”
监军仍强辩道:“许是那库中漏水——”
话未说完,只听见屋内响起一阵沉闷的撞击之声,那孟大人发出一阵杀猪一般的惨叫声,连声叫道:“你要干什么?我乃是陛下亲任的监军!季怀信,你若敢杀我,就是枉顾君命,大逆不道!”
季怀信狞笑道:“你是第一天知道老子大逆不道么?”
监军尖叫道:“我有尚方宝剑!我要上奏!”
季恬大惊,转头去瞧那两个小仆,二人却仍是呆呆木木,好似并未留心去听内里的争执,又似是太过年幼,全然不懂,连忙向二人严厉道:“你们没听见吗?你们大人说要吃宵夜点心,还不快去厨房叫人做上!”
那两个小仆面面相觑,季恬又催促道:“快去!”
二人方忙不迭地跑去操办。
四下无人,季恬又轻又快地推门入室,果见父亲正脸色涨得紫红,将那白胖的监军孟承庆提在手中,已将长剑抽出便要砍落,连忙上前抓住了那剑柄拦住。
季怀信用力地将女儿掼了出去,怒道:“闪开!”
季恬身手极快,自一张矮小的翘头案上翻过,连忙起身,抄起那翘头案挡在胖监军跟前,挡下父亲劈下的一剑。翘头案当即自正中裂成了两张,季恬略一迟疑,只得趁势将两截木板朝着父亲的面目撞去,将那胖子抢到了己手,急声大叫道:“爹!”
季怀信还欲再抢,却只见季恬用力以手刀在那监军肥腻的后颈一击,便将人彻底击晕,丢在了地上,然后双臂一横,拦在了父亲前头。
一时间,一室腥臭,竟是那监军方才惊骇之下尿了出来。
季恬饶是满腹心事,也不禁捏住了翘鼻,噗嗤一声笑了,笑过后见灯下季怀信须发半白,脸上怒意未消,却又觉心中一酸,叹息道:“阿爹,库中存放的箭矢每年换新,先前连年没有战事,难怪有人打它的主意。”
季怀信道:“整整十万发箭矢,我命人清点过一遍,能用的不足一万之数——”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照着地上的人的胸腹狠狠地又是两脚。
季恬暗叹,怪道三哥说爹人老了便越发孩子气了。
但她如何不知父亲为何勃然大怒,即便是她,又何尝不想立即拔出了刀,在这人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窟窿?他们与铁浮屠对战了两回,眼看着忠勇军折兵损将,多少都是有家有业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一个一个被斩落马下。大雍一无重甲,二养不出好马,以骑兵对骑兵,如今胜算渺茫,唯有弓箭手,箭矢虽不能将重甲击穿,但若以箭雨攻之,却势必能将一部分重甲兵击落。而如今一大批箭矢竟就这般废而无用,又叫人如何能不气?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下来道:“三哥嘱我有事务必去问过他再做定夺,爹,此人是杀是留,还是听他一句吧。”
季怀信冷哼道:“这家里,老子竟还不能说得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