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血丹心(3) 捉虫(1 / 2)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朝臣们还在就云州的战事是否需要立即调兵增援一事而争执不休,两边各不相让,一边道云州处在关口要道,又背靠行云江,如今眼看已经入秋,若云州攻破,待到行云江结冰,不善造船的鞑靼人便可借此直接横跨过行云江,一路南下,岂非易如反掌?另一边却言道现今云州有足足五万之数的驻军,朝廷供养了多年,何至于连区区五千的鞑靼精兵都无力相抗?况且奏报上虽说的危急,但那监军递上来的为何却是另一套说辞?焉知不是季怀信存了养贼自重之心?
这一句“养贼自重”是年岁不大,尚有些气盛的兵部侍郎所说,实在诛心,直说得褚长庚暗地里险些将槽牙咬碎,又见那谢相仍是恭恭敬敬的垂手立着,一时并未开口,恍然道,原来是在这儿与他计较清算那工部尚书之仇。
褚长庚抬头向上首的天子望去,见他听闻此语也不禁蹙眉,知他因季怀信当年拥立文宗,而致父亲真宗逊位,始终对其无甚好感,听闻此语,只怕倒要当真起了疑心,不由暗道不好,正欲开口,便只见吏部尚书裴明章出列道:“王侍郎言重了。陛下,季将军戍边多年,一向恪尽职守,何谈养贼自重?监军孟大人从前虽是伺候陛下衣食的近臣,但想来在军事上并不精通,误判军情也极有可能。*微臣却以为,若鞑靼军队已将战线推到云州城下,宜先将朔州兵力供其差遣,再尽快调兵,切莫贻误了战机才是!”
那裴明章一向是个血性之人,虽与莱公府、与谢相来往皆不密切,但从来皆是就事论事,还是站出来替季怀信说了话,而这一番发言也叫一直站在下首观望着天子脸色的魏王忽然多了些底气,记起日前长公主的训导,亦出言应和道:“父皇,儿臣以为,裴大人所言极是,况高昌小国一向对我大雍俯首称臣,此番竟背义负信,不仅不纳岁贡,还将精铁卖予鞑靼,若不将鞑靼杀退,对高昌加以威慑,恐西山八国亦要生出二心。”
话音刚落,清流一派的朝臣纷纷出言附和,只有上首的天子,凭几而坐,撑着额头,面露厌倦之色,始终未出一言。众人心中不安,一时之间,附和之声又渐消渐弱。
直到殿内又恢复了一片安静,才听见一直立在一旁并不做声的谢相缓缓开口道:“诸位,怕是忘了前梁是如何为胤朝所灭的了吧?”
诸人面面相觑,领悟了其话中之意,背上皆不禁渗出了冷汗。
同是外有强敌,内有反贼之困局,前梁灵帝一心抵御来自北边的入侵,却叫江山落入了胤太l祖手中,不仅如此,城破之际,朝中百官竟有半数立即归降,大开了城门迎胤l□□进城,后人多引以为笑谈。此时大散关战况胶着,天子本自忧心忡忡,又闻得谢相此言,只怕若再有人胆敢劝其先御外敌,倒是要被怀疑其居心不良了。
谢相年岁比莱公尚轻许多,却更显为老迈一些,声音听来喑哑气虚,眼睛半睁半闭地继续说道:“鞑靼是大雍的肌肤之病,固然能叫人流血作痛;但那杨贼竟有宫中之人为内应,行刺圣人,现今又趁势诡辞欺世,妖言惑众,竟集结了数万之众,却才是我大雍真正的心腹之患。”*
无人知晓这贼寇之首究竟与数月之前在太液池上的刺杀有何关联,但这话听来却掷地有声,叫一直撑着额头的天子都不禁微微地支起了身,殿下群臣喧杂声四起,却是其党羽的赞同之声盖过了其他。
一向首鼠两端,不敢轻易站队的兵部尚书迟疑道:“可若是鞑靼人当真破了云州——”
那兵部侍郎见谢相朝着自己望来,当即开口道:“云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攻破谈何容易,若添上朔州的兵力,守到鞑靼粮绝,自然便会退兵。况其背后...毕竟还有一个倒马关。”
这句话并未说尽,但人人皆懂其未尽之意。
若大散关破,势必危及金陵;若云州城破,即便是行云江结冻,鞑靼南下,一时还不至于将金陵置于险境,这两头孰轻孰重,顿时便一目了然。
局势不利,褚长庚难免心浮气躁,但见天子听了半日,几乎未曾开口,便知是其又不肯担这决策不力的恶名,显是在等着他们争出一个结论来,又不禁生出深刻的疲倦来。裴明章执拗顽固,还在就若幽蓟诸州落入鞑靼之手会如何令其如虎添翼而与诸人争执不休。
殿外偶有飞入的蛾,撞入了紫宸殿的烛火,烧焦了羽翼,跌落在地,一时未死,兀自挣扎着,而天色早已黑透了。
...
季陵归府时府门前正刚刚挂起灯来,老周手中拿着挑杆,回头惊道:“陵哥儿?怎地今日忽然回来了?”
季陵几步跃上府前的阶砌,站在老人跟前,见他神色放松,只觉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了下来,问道:“周爷爷,老夫人可听说了云州之事?我娘又如何了?”
老周一怔,随即大笑,“陵哥儿知道惦记着家里。好,有个男人的样子了!”
又将用那只好手将挑杆倚了府门放着,一拐一拐地欲上前去推开沉重的木门。季陵见状连忙上前替他推门,只听见老人道:“你快快进去,我正要锁门!”
季陵只得依言跨过了门槛,与其一道步入了府门。
彭原侯府的大门和门柱新近刚刚漆过了,凑近了去嗅,还能嗅到新漆的气味,比起先前的半旧斑驳要显得气派了些,季陵望着老周以单手利索地自腰间取下钥匙,将前门落锁,暗道,这必定是娘命人漆了来的,自从隼儿服了那枚丹药,身子日好,这两月都未再生病,娘总算顾得上打理府上的事了。
想到此处,却又觉心中一酸,云州起了战事,想来她必定担心极了。
却听见老周将那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挂回到了腰上,提起撂在一旁的灯笼,一边照路一边说道:“府上是下午时方听见的消息。老夫人跟着将军这些年,什么局面未曾见过?固然担心,但也并未惊慌,吃过了药便早早歇了。倒是你娘,可还未曾经过这样的事,原本是要去莱公府问问消息,听说舅老爷入宫未归,便只得去佛堂念了两个时辰的佛。方才吴二家的去给她送了些汤水,好似也未吃,你若不放心,一会儿便去佛堂瞧瞧。”
季陵应了声,思及母亲,却不禁叹气。
老周又笑道:“哥儿小小的年纪,何必要叹气?现下云州局势虽还未知,但将军什么大风浪又曾害怕过了?咱老周也是跟着将军征战过那许多年的旧人了,你若担心,咱就给你说道说道!”
“早几十年咱们跟黄芝军打仗的时候,莫说是你,连你爹都还没有。那时金陵城都已落入了敌手,各地虽举兵勤王,可多是些文臣书生,没几个顶事的。黄芝军收拾起这群人来,都跟那砍菜切瓜一般,嘿,不费劲儿!后来那一伙儿反贼,便是咱们给打了去的。最难的时候,咱们一行三百多人,给一支四千人的军队困在了山谷里头,还护着一个先帝爷,弓箭手皆搭着箭等在谷外——你倒是猜猜,咱们是怎么出去的?”
季陵望着他皱纹遍布却陡然焕发出神采的面容,忽觉有些动容,猜测道:“是寻到了旁的路么?”
老周大笑,“何来的旁的路?是将军带着大家在山谷里趴了整整五日,人人皆饿得险些拔了草就吃,总算等来了风向变转,便纵了火,叫火一路从谷内烧了出去,趁着那一伙反贼急着奔命,护着先帝逃了出来!”
季陵脸上露出些惊叹之色,“那风向若是不改,岂不是就无幸了?”
老周道:“正是这个道理!但天意昭昭,我等命不该绝,不是就叫我们逃出命来了?”
他如此这般地又讲了几回极危险的绝境,无一不是险象环生,但皆是众人化险为夷的结尾,季陵有的听过,又的未曾听过,听得入神。
之后,他确信笃定地说道:“哥儿放心,从前在咱曾替将军找过一个术士算命,那术士说将军乃是天干顺生之命,是逢凶化吉、福禄双全的命格!此番也必定无事!那鞑靼龟孙又算是个什么!将军杀退过他们百次千次,难道这次便不能么?咱们在府上等着,此事必定会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