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血丹心（2） 捉虫（1 / 2）
季陵匆匆跟着绿腊行走在初秋黯淡而灼热的午后，只觉身上的一件交领缥色胡服都已被汗水沾染得潮湿，他见绿腊脸色不好，心中忽觉很是不安，太阳穴处的血脉“突突”地狂跳不止，稍稍向她凑近了问道：“绿腊姐姐，出了什么事了？”
绿腊轻咬樱唇，脸上淡淡的脂粉也给汗水冲花了，停下了步子，略一迟疑，然后低声道：“我说与你了，你可千万莫要着急，先安安稳稳地与我去了椒风殿再做计较，好不好？”
季陵心中的不安更深，却连忙点头道：“好！好！姐姐，你快快告诉我，似这般叫我自己胡乱猜疑更是没法安生了！”
绿腊将人拉到了一处宫殿高高筑台的阴影之下，轻声说道：“听闻鞑靼人组建了一只骁勇的铁骑精兵，大举进攻，要把云州打下来，然后驱兵南下了！”
季陵瞪圆了眼睛，惊道：“那如今战况如何？忠勇军竟也不能将其杀退么？”
绿腊轻轻摇了摇头，“我也只是听说这一支军队是虎狼之师，来势汹汹，现今从紫宸殿传来的消息不多，至于你说的这些，我实在不知道。”
季陵茫然地点了点头，一时只觉心乱如麻，只得用力咬了咬下唇定神，却不住地想着，也不知现今的云州会是什么养的情形——爷爷已快过七十岁的寿诞了，唉...爷爷便是七十岁了，也总归是顶天立地的彭原侯大将军，他可是杀退过不知多少回鞑靼人，如今即便是，即便是组建了新军，也没什么可怕！可那新军若是当真很厉害，又该如何是好？他年事已高，难道倒还要去阵前与鞑靼人拼杀么？好在还有大伯二伯、爹、小姑姑，几个哥哥，想来总归是会护着他的。
唉，如今季家儿郎皆在阵前，只有他一个还在这太平人间，倒是只有他做了孬种了。
他心中想着，愈发油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要出宫，骑一匹快马，披星载月地跑回到云州去，握着那一把大伯打给他的涯角枪，和他们并肩站在一处，将那支鞑靼人的铁骑杀退回去！一瞬间，这种冲动将他的胸膛涨满！
对，回云州去！
他的步子禁不住越走越快，他想要快些见到姑母，然后向她央求，只要...只要给他一匹跑得飞快的马儿！
椒风殿此时仍旧是一派有序祥和之景，宫娥侍人们出出入入，手中抱着从花圃中捧来的绿菊、墨菊、案头菊，季陵匆匆地自阶前跑过，见状不禁驻足望去，叫身后跟得气喘吁吁的绿腊险些一头撞在他的身上——不过半年的光景，他的身量就已比春初入宫时高了不少，就像一棵抽条的小树，愈发地褪去了孩子气，而有了些少年的模样了。
绿腊稳住了身子，见季陵望着那捧花的一行发愣，低声催促道：“快去吧，娘娘等着呢。”
季陵暗道，原来云州出了这样大的事，大散关打了这许久的仗，可金陵城的人还是要看花的。那些花开得繁茂又饱满，还未完全绽开的花苞便像是小孩子的巴掌大，淡淡的、清爽澄澈的幽香远远可闻，干净得就像是长在九重天上。
这样的花儿，只有金陵才有。
绿腊瞧着他的神情，不知怎地，竟忽觉鼻子一酸，快走了两步走在前头，牵着他的衣袖，匆匆地朝着殿中走去。
淑妃季元绣，乃是老夫人邱氏所生的独女。直到很多年后，季怀信多年跟随左右的妾室生下了季恬之前，她一直都是这将门唯一的女儿。邱氏的眼睛自三十几岁上便半盲了，随着丈夫颠簸流离，又生下四个儿女，过了中年，人便像是风里吹落的枯叶，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再无法管家。而府上的男人们，除了三弟季元忱稍稍知道帮衬着些杂事，其余几个皆是连如何祭祖、如何做寿、如何打理田庄都一窍不通。因此，家事的重担，少不得便落在了这位大小姐的肩膀上。
季元绣自幼由其母管教，不似京中小姐爱好评诗作画，抚琴烹茶，本是个规矩木讷的性子，后来连年地抛头露面、理事管家，竟磨出了几分刚毅来。她本生得不算娇柔貌美，又因这季姓，从未如何受宠，早前几年，在宫中皆像是个隐身人一般，直到天子的元后逝后，贵妃掌印，因与王德妃不睦，抬举她一同管事，她才渐渐地得了些看重。
苦熬了多年，虽无儿女傍身，但熬到了四妃之位，料想也算功德圆满。她自幼守礼，也从未起过争宠之心，对帝宠也一向看淡，总觉如此度尽余岁，也无甚不可。但直到今日，她却才彻头彻尾地觉得自己错了。
她应该争一争，她一早就应该去争一争的。
紫宸殿的议事已持续了数个时辰，关于幽蓟诸州，关于增援，关于她的至亲之人，贵妃遣人送过汤水，天子的那位新宠也亲来送了点心，而她叫宫中的人带了金银几番去求去问，却皆给紫宸殿的侍人拦在了门前。
她食难下咽，心中痛悔，连午膳都未用，只能焦灼地在殿中苦等着消息，不肯失态 ，坐成了泥偶，直到看见季陵着了一身缥色，飒爽如风，大步自殿外匆匆走来，方才连忙扶了宫娥的手起身。
她端坐得太久，膝盖麻软，几乎站立不稳，幸而侄儿及时地伸出了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叫道：“姑母小心！”才叫她不至于跌在地上。
淑妃注视着站在自己跟前的这个侄儿——他的身量又拔高了些，已经与自己相若了；面貌生得更像他娘，但却不乏英气；那一双手却是季家男儿的手，掌心宽阔，十指长而有力，虎口处有硬茧，是常握兵刃，不曾松懈的痕迹。她这一生从未曾示弱于人，但许是因为云州情势不明，许是因为她焦心了半日，此时此刻，竟忽然觉得眼眶热了起来。
但她毕竟不是柔弱妇人，伸手用力地按了按眼角，便拉着季陵与自己一道坐下，沉声问道：“可都知道了？”
季陵道：“知道了。”
他一时只觉有千句万句话要问，但这些却最终都只归于唯一的一个念头，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淑妃，“姑母，我要回云州去！我要跟爷爷阿爹他们一起退敌！”
淑妃薄唇轻启，却兜头便是一盆冷水，“不。”
她简短道：“你不能去。”
季陵支起脖子，似是有些急切，“我必须去！姑母！鞑靼的那只精兵不是很厉害的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爷爷都说我的功夫不弱于几位兄长！我不会添乱！我——”
“不，”淑妃的语气是熟悉的严厉混着罕见的温柔，“阿陵，你必须要留下。”
“云州城里有千千万万可以冲锋陷阵的将士，但在金陵城里的彭原侯府，你是唯一顶天立地的男人。有你在，你娘，你祖母才能定下神来。你若真的想帮上忙，这就请旨出宫去，守着她们等着消息。”
季陵微微一怔，随即只觉好似从前在伏凌山大雪封山的冬日里，师父使坏，将自己绊倒在厚厚的雪地里时一般，打了一个寒颤，瞬间便清明了许多。
他是金陵彭原侯府唯一的男人。
他胸中陡然间生出许多豪气，心中暗道，好，那就由我来替爷爷守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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