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血丹心(1)(1 / 2)
永丰十四年八月,仲秋节将至,京畿之中四溢菊香。
长公主李景棉的府上这日正办诗会,金陵才子纷至沓来,只要有好诗妙篇,莫论出身贵贱,皆能入府内赏菊食蟹饮酒。人人皆道长公主惜才爱才,却也有不少人在私下里议论,说这些出入长公主府邸的翩翩才子,皆是公主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但饶是如此,长公主府上的花会诗会,却无一次不是宾朋盈门、笙歌鼎沸。不为旁的,只为长公主府上有全金陵最美的府伎,最纯的佳酿,若能得其青眼,还常慷慨以金银相赠,这样的所在,怎能不叫人趋之若鹜?
但今日的诗会,长公主李景棉却并未露面。
此时此刻,她正坐在一间茶室,一边叫伺候多年的女婢替她重新梳好方才散乱的发髻,一边静静地听着一扇绣满了海棠花的屏风后头,自己最贴心的侄儿与她说话。
只听见那屏风外的魏王李愉之缓缓说道:“...姑母,现今那杨贼一伙虽未冲破大散关,但战局胶着已久,听闻老六几番带兵冲锋,也未能将其杀退,若侄儿此时向父皇献策,再自请南下讨贼,或能——”
他话只说到一半儿,便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眉目清秀的青年人垂了头红着耳朵匆匆自屏风后出来,与魏王对视了一眼,便急吼吼地跑出了门去。
魏王唬了一跳,随即也觉有些脸热,以拳抵着唇咳嗽了一声,“姑母,您未说此处有客。”
长公主轻笑道:“是明年参加春闱的举子,是个老实孩子,我便叫他歇一歇再走,不成想你这会儿过来,我说无碍,他偏急着要跑,倒是叫你见笑。”
魏王道:“不敢。姑母,既是来年的举子,可要侄儿去同几位翰林打声招呼,带去拜会一番?”
长公主又是一阵低笑,她虽已年长,笑声却妩媚悦耳,“不必了,他还年轻,若是今年不成,再耽搁上几年倒也无妨。”
魏王暗道,这是他这位姑母得趣,一时还不愿松手放人的意思了,忙应声答是,又捡起方才说到一半儿的话头继续说道:“姑母,剑南之事,侄儿还想向您讨个主意,若此时侄儿自请领兵增援,解了那大散关之围——”
这话又只说了一半儿,便听见长公主斥道:“糊涂!我不是早与你说了,当日你既无胆魄站出来,此时何必再去凑那热闹?若这一仗打胜,他老六挂的是副帅,是头功,你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罢了;若这一仗打不赢,少不得是要怪你这增援的兄长无用,平白替他担了责。况你又何曾懂多少用兵之道,那几个幕僚,无一不是草包!你只道那起子鬼蜮伎俩,当真能用在打仗上么?”
魏王咬牙垂首道:“姑母说的是,只是剑南战局如此叫人心焦,侄儿不能为父皇分忧,着实寝食难安。”
长公主似有还无地哼了一声,淡道:“在我跟前,你又何必来说这些。你我姑侄至亲,待过上两年,你二妹妹大上两岁,我自然去与圣人请旨,叫她嫁你为妻,便是亲上加亲。难道我还不是实心为你筹谋么?”
魏王忙道:“姑母待侄儿的深恩,侄儿铭感五内,谨记于心。”
屏风后的长公主并未再开口,而是与那梳头的女婢低声说道:“梳得太高了些,今日诗会,不梳高髻,便梳双刀髻。”
又命人替魏王斟了茶,方缓缓开口道:“自从工部尚书被贬,莱公与谢相的旧怨,只怕是越积越深了。先太子已薨逝数载,褚家前两年一直没有动静,我还道是熄了心思。如今再看那位小公爷,却不像是个要安生度日的模样。陛下的诸子之中,若论资质出挑些的,除了楚王,便只有你和老七老九,可老七毕竟出身低了些,又一向不得圣心,老九又太小了些,若要长成,起码还得等上五六载光景——”
“剑南刀剑无眼,你又何苦去往那跟前凑,还不快快与莱公府上多多走动亲近么?”
魏王不禁蹙眉,烦忧道:“话虽如此,可那位老公爷却并不怎么容易亲近,我虽几次遣人拜访,他皆是谢客不理,难道还叫我亲自上门自讨没趣不成?”
长公主恼道:“真真蠢材!你既想入他法眼,得他襄助,如何竟敢如此托大?你若亲自登门,难道他还能拒而不见?”
魏王从来自负腹有诗书,才学过人,在自己这位姑母这儿却总是少不得挨骂,心中气闷不已,却唯有忍下,只得垂首解释道:“姑母误会侄儿了,父皇一向不喜皇子与朝臣私交过密,侄儿不过是怕惹了父皇不快,这才不好亲往,实不是倨傲托大。”
长公主未吐只言,望着铜镜之中自己眼角眉梢的褶皱,两鬓隐隐可见的雪痕,不禁心中暗叹。魏王固然有两分文采诗才,可给她教导了这许多年,却毫无一丝狼性血性,反倒像一只鬣犬,只能捡些腐肉来食,却无与人拼杀的野心。
她挥了挥手,叫替自己梳头的女婢退下,一缕还未盘起的发垂落在一片雪白却丧失了弹性的胸脯上。她缓缓起身,绕过屏风,俯下身,捉着魏王头上的金玉发冠,叫他抬起头来,低声问道:“姑母教了你这许多年,你还道只要讨得你那父帝的欢心,便能当得成太子么?”
“我当年让王德妃将你养在名下,给了你能与楚王相较的出身,是为了让你当咬死他的狼,可不是一条摇头摆尾的狗!”
魏王给她的眼神骇得胸口狂跳,恐露出了怯色惹她生厌,只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应声道:“姑母说的是!侄儿...侄儿记下了!”
长公主李景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手道:“莱公府毕竟还有季家这一门姻亲,你父帝虽一向对季怀信颇多怨恨,但因鞑靼人对其忌惮,却也不敢轻易便将他调动。你若能得了莱公府那位的青眼,季家自然也唯你马首是瞻,还怕不能如愿么?”
魏王抬起头来,似也给她说得动容,颔首道:“是,侄儿一会儿就去莱公府拜谒!”
长公主敛了怒容,忽而轻笑道:“你想清楚便好,又急什么了?难得来府上一趟,又逢今日赏菊诗会,且去与你二妹妹说两句话再走,她前两日还念着你!”
魏王只得又唯唯应下,方才自茶室中走出。
他站在长公主府邸正院的廊下,自袖中摸出雪白的丝帕拭了拭额头的薄汗,便又往那位二妹妹的院中行去,心中却暗自嗟叹道,京畿之中谁人不知,长公主这位幺女并非是驸马的骨肉,又容貌鄙陋,却如何能娶之?若是当真能得那老国公青眼,听闻莱公府上倒是还有一位蕙质兰心、才貌兼全的小姐......
长公主府上的诗会如火如荼,才子们慧心妙舌、唾地成文,整座金陵城都在因刺客、战事接连数月的沉闷后而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处处弥漫着清雅菊香、酒香、墨香。此时的人们并未注意到,那一个风尘仆仆、背上插旗的令使,正骑着一匹嘴角几乎勒出白沫的好马,匆匆朝着宫城奔去。
他的背上负着一封急报,而这一封急报来自云州。那上面写着一个再过后的整整十数年里,都足以令整个大雍为之胆寒的名字——铁浮屠。*
急报很快便递到了天子的紫宸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