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6)(1 / 2)
月色溶溶。
季陵给人提着后颈,自青黑色的琉璃瓦上踏过,借着那宫中照路的松油立灯的光看去,遥遥可见西苑最西那几座建筑模糊的轮廓。西苑中住的多是些孀居的老太妃,宫中人人皆道那西苑最西乃是阴风鬼影、鬼火狐鸣的冷宫,可即便是熙才人,也只是被囚于南苑,这西苑最西,季陵却从未踏足过。
季陵望着脚下屋顶那堆放杂乱的旧瓦,好几次有心说话,却迎面灌了满嘴的风,呛得喘不过气来。直到贤妃捉着他落在了一处破败的四方宫苑之中,险些一头扎在了地上,方才咳嗽了两声,觉着自己活了过来。
贤妃仍旧是那一身白晌穿的白衣,显是艺高人胆大,倒也不怕给人看了去,正抱了手立在一旁瞧他,似乎有些好笑,揶揄道:“你那日既敢在太液池上救人,我还道你轻功如何了得,如今只带你跑这么一会儿,竟也至于这般狼狈?”
季陵暗道,她带着自己虽疾跑不久,却要比老妖怪还要快些,这样自东苑直跨到西苑,竟是将整个灵台宫跑了一个对穿,若是再快一些,只怕肚里脏腑都要跟着移位了,闻言只得苦笑自嘲,“我哪里有什么厉害轻功,人家是水上漂,我怕连土上漂都不成——”
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还未知老妖怪与他母子二人究竟是何关系,只说了一半儿,便忙又住了嘴。贤妃似是知他心思,勾起半边唇角一笑,“随我来吧!”
说罢,便走在前面引路。
她健步如飞,走路的姿势也毫无女子之态,冷眼望去,竟像个粗豪男儿。季陵只得快步跟上,只是此处阴气逼人,不免叫他有些心虚,不禁追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贤妃拿鼻子哼哼了一声,敷衍道:“把你卖去人肉包子铺!”
季陵不知她何出此言,只得挠了挠头,心里记挂着李愣之那小鬼,明知他这一病是贤妃亲自折腾出来的,却还是试探问道:“对了,娘娘,小殿下可好些了?那会儿他有些发热,现下退了吗?”
贤妃走在前面,伸手推开那半边塌下来的木门,漫不经心道:“你既宁可自担毒发身死的风险,也不愿叫他受点儿苦么?我可事先告诉你,我们愣之再讨人喜欢,那也是个带把儿的,你就是待他再好,他也不能变成大姑娘将来以身相许啊。”
季陵给她这句话唬得周身汗毛倒竖,本就手脚麻木着,只差一跤扑倒在门槛上,结巴道:“我...我为何要他以身相许!”
他年岁尚幼,固然家中长辈曾说过一些叫他往后娶谁家小姐姑娘的顽话,可却从未给人拿身边的人打趣过的,更罔提是拿一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子,明明面皮算不上薄,耳根却顿时就烫了起来。
贤妃信口道:“噢,那你便是喜欢老七咯?是了,你给他做侍读,也算是半个小娘子,不过他的模样可就不如我儿俊俏了。”
啊?
季陵只觉自己如三魂出窍,恨不得当场吐血三升,随着她走到砖石破碎,荒草丰茂的中院,气息奄奄道:“侍读如何又和娘子扯得上关系?娘子不是男人娶过门,持家,生养儿女的女子么?这,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贤妃脚下不停,越走越快,摇头道:“谁说男人一定要娶女人的?人也不是一定要按男人和女人来分,难道就不能分成胖人和瘦人,高人和矮人,不能分成士人、农人、工人、商人么?”
“有谁会觉得胖人一定要娶瘦人,高人一定要娶矮人么?既然不会,为何男人一定要娶女人?”
季陵似懂非懂,七窍生烟,头晕目眩,着实不想再听下去了,大叫道:“你不是说小孩子要少听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
贤妃道:“小孩子是该少听些情情爱爱——不过此地骇人得紧,一伙子疯女人夜夜鬼哭神嚎,我与你闲话几句,也免得你害怕,不客气。”
见他一副刚给天雷劈过的虚弱模样,又伸指用力一按他的前额,一把将他鼻梁上糊着的麻布扯下,咧嘴笑道:“我方才胡说的,你这小鬼,何至于吓成这样?”
季陵给这用力的一指按得眉心一痛,之后给这一撕撕得皮肉一疼,顿时回过神来,只见跟前是另一扇斑驳木门,阶砌两旁立着两只残损的麒麟石兽,隐隐可闻女子哀哭叫骂之声,回头望去,来路漆黑一片,竟已浑然忘了自己是如何走来的,不禁心中暗惊。
贤妃自行上前叩门道:“你方才所中的是惑心乱神之术,此间主人不喜外人打扰,便在此地附近放了些东西,若不留心,便只能一直在这儿兜圈子兜到天亮了。”
季陵暗自称奇,骇然道:“我听人说宫中有那四大供奉护卫,如有任何异动,皆无法逃过那四人之耳,难道此地竟还藏着什么高人么?”
贤妃好笑道:“四大供奉不过是受命于君,只要不是宫外之人擅闯宫城,或危及天子性命,以灵台宫之大,焉能管的来每个人。”
说话间,她已在门上用力锤了几下,叫道:“平老头!”
门里一时无人来应,她也不嫌裙裾碍事,抬起脚便朝着门板上踹去。还未等这一脚飞出,只听见有一个衰朽嘶哑的太监音色应声道:“来了。”
贤妃收回了脚,后退一步,只见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张被白斑覆盖的老人面孔自门缝中现出,他身量不高,衣料竟是上好的生丝,连一丝褶皱也无,灰白的鬓发梳得极为整齐,耷拉下来的眼皮下,是一双暮狼一般的眼睛。
那老人缓缓地自门后迈出,望着负手立在一旁的贤妃,轻声叹气,“与你说了几回,此地住着的非老既病,要么便是疯,都是些可怜人罢了。你来便来了,只是步子落得轻些,吓死了哪个,也是造孽了。”
又转了身凑近了季陵,鼻翼抽了抽,拿颤巍巍的气声道:“这又是哪家的孩子?模样生得倒好,气息纯净,却不像你...这不是你的儿子吧?”
季陵只觉此人身上气息危险,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只听见身后的贤妃淡道:“他是谁与你又不相干。你上回欠我一个人情,现下我来讨了——他中了定身夺魂针,事后催动内力,将那毒素催发了出来,我以天心丹暂为他压制,却一时配不齐药替他解毒。劳你大驾,便替他解了毒,你我便算两清。”
平老头连连叹气,“你明知这一个人情能换来什么,竟只有替这孩子解毒?”
贤妃笑道:“你已是半截入土的老鬼,你的人情么,依我看,也没什么稀罕,用了便用了。今日不用,若明日你一命归西,我什么也落不着,倒还不如此时用了。”
平老头深深望了眼前之人一眼,摇了摇头,转身道:“也罢,你既不嫌可惜,老夫成全了你又有何难?”
说罢,便又复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在前面引路道:“不要吵嚷,有人睡着呐,吵醒了怕又不安生咯。”
贤妃伸出手,自季陵的肩膀上用力一捏道:“走!”
季陵随在她的身后,暗道,不知为何她竟改了主意了,要叫这个老公公来替他解毒,想来这是不必再叫李愣之受这番病苦折磨的意思,倒是不错。
待走到院中,只见此处不似别处破败,而是栽有几株梅树,院中还有一座亭榭,上面爬有野藤,反而颇有些雅趣。平老头缓缓踱步,引二人步入亭榭之中,又取了烛火,把那亭榭之中的瓦灯点燃,将庭院照亮,方才坐下,向季陵道:“孩子,你伸一只手来,给我瞧瞧。”
季陵伸出了左臂,将之交到他那皴皱得树皮一般的手中。
平老头轻吁一声,脸上紫气大盛*,催动内力自其丹田、绛宫、泥丸三宫走过一遭,直见其面露出几分痛色方才松开手道:“毒性不大,一时半刻也无性命之忧,你确定便要将这人情浪费在此处?”
贤妃负手倚着亭柱,笑道:“啰嗦,日日守着女人,怎也没见你长出把儿来,也好爽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