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1)(1 / 2)
棺椁停放于重锦殿至二七,转眼便将移往殡宫之时。
这日正值立秋,按雍朝旧俗,天子率公卿诸侯往灵山迎秋祭祀,宫中要由中宫主持“报秋”之礼。移棺无人主持,贵妃只得将此事交托给了德妃与淑妃来办。此二人一个驽钝好事,一个守礼呆板,一处理事,倒是常能有些互相牵制之奇效。
那德妃因李慎之生母得封九嫔之首,以正二品昭仪位下葬,只道是君王转了心意,难得地对其高看了两眼,卯正便来,还特地关怀了一番,泪水涟涟地说了些当年杨昭仪与自己情谊笃厚之类的鬼话,还施了些小恩惠暗示其可以与魏王多多亲近。李慎之一概听着,东西一概收着,也不多言,转头便将那荷包底下缀着的一大颗圆润饱满的北珠扯了下来予了季陵,叮嘱道:“留着给你娘。”
季陵唬了一跳,还道是收了人家的东西,往后便是唯其马首是瞻,又怎么瞧都觉得魏王不是个善茬,胆战心惊地将那珠子塞还给李慎之,悄声道:“你还给她吧!”
李慎之摇了摇头,似是觉他傻气,将那北珠塞回到他的手中。
又过二刻,淑妃方至,一刻未迟,一刻未早,说了几句好好上进不负圣恩的劝勉之语,见侄儿在侧,又叮嘱了两句好好侍候殿下读书,其余并未多言。转眼便至吉时,宫人们打着白素绢的宫灯候在殿外,昭仪的丧仪以妃礼操办,有八十人抬的大舆运送棺椁出宫,上百名宫娥侍人跪地哀哭,哭声刺破灵台宫将尽的长夜。李慎之扶着冰冷的棺椁,每过一门停下祭酒焚香,自宫城北玄化门出城,一路护送母亲的灵柩至殡宫,之后便又是焚香烧纸。
这连日的劳累叫他清瘦了不少,属于孩童的温软饱满不见了,而是改换了少年的棱角。生麻衣裳本是新制,上身倒显得松垮了些,不如何合身。
灵柩落地时,他抚着边沿的金漆出了会儿神,起身时将今年初黄的第一片梧桐叶放在了灵牌之前,低声道:“娘,今日立秋了。”
归来时是坐车,季陵知他一早空着肚子,悄悄自衣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内里装着几颗点心,自取了两颗,又将余下的塞给他,言简意赅道:“吃!”
李慎之微微颔首,一仰头几口便将那几颗点心吞下肚去,脸上比方才多了些血色,眉间也略略松弛了下来。
季陵将那张油纸团成了团,在掌心磨蹭着,微硬的边沿刺得掌心又痒又疼,迟疑着又将那颗北珠摸了出来,拿给李慎之道:“你收了这个,是往后要,要和魏王——”
他尚还年幼,一门都是武将,对朝中之事只是略懂些皮毛,在伏凌山底下的茶馆里听说书,方知太子之位空悬,皇子间便常有萧墙之祸。如今他们虽然尚还年幼,但那魏王已近许婚之年,天子却既未替其许婚,也未遣其前往封地,饶是人人皆道太子之位多半是楚王的囊中之物,也难保他不生出旁的心思。
李慎之并未接过,摇头笑道:“圣人膝下子嗣虽不算少,但太子长兄早逝,二哥封王远走,四哥五哥皆墙头草一样。底下的或体弱,或身残,或早早夭折——况他们尚还年幼,待他们长成,还要有数年之久,他如何等得?他能做的选择不多,可也未必就瞧得上我这身后无恃的,施些小恩惠,不过是叫我承他的情,往后莫给他添乱罢了。”
又见他不安,将他的手用力一握,将那颗北珠握回了他的掌心,“不过是一颗珠子,我拿着无用,你拿回去给你娘做钗,或者给你的小妹当弹珠子打也成,收着便是了。”
季陵方才不甚安心地将那颗弹珠收进了衣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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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二日,剑南战报回朝,竟是粮草被截断,黔州已失,联军退守大散关的消息。
此事季陵倒是不觉稀奇——金陵城的十丈软红、水碧山青,如何能养出胆敢与人生死相搏的铁血军人?而禁军拿着比各州府军多上近一倍的军粮军饷尚不敢冲在最前,余人又如何提振得起士气?
不过是浅显道理,然朝堂上争执了两日一夜,仍有人道是那西山八国暗藏祸心,与那一伙贼寇暗中勾结,使其快速壮大,主张可以招抚其归顺的。然这伙贼寇已然一口气打到了大散关下,又岂是个愿意谈条件的样子?况那贼寇头目连番借鬼神威众,可见野心不小。
天子无法,京中禁军虽众,却无甚精兵猛将,只得又点兵万人,着令右金吾卫、骁卫将军领兵,火速前去大散关。
朝事冗杂繁乱,自然也就无人提及今岁高昌小国竟未赶在立秋日前将岁贡如期送往金陵之事。宫中上下,倒是唯有十皇子愣之记得此事,坐在秋千上很是惋惜了一番今岁至今未吃上那种极甜的绿葡萄和香梨。
杨昭仪还未出五七,李慎之暂时未回去与翰林读书,每日自行读书写字,偶尔去与几个兄弟走动,倒不似先前闷在自己的宫里。季陵总觉他经此一变,与从前不大一样,但又觉他这样没什么不好。
他受楚王所托照顾猫儿,近来有空,便日日在宫里追着那猫祖宗乱跑。那猫儿生得虽胖,却灵活得紧,一时上房,一时又去钻窄洞,非等到饿了才会高傲地仰着走到他跟前,“喵呜”两声等候着喂食,还非鱼肉不食。
季陵记着,从前云州家宅中也有几只猫儿,他娘偶尔会在家中杀鱼时,煮些剩下的鱼肠鱼肚,拌饭放在阶下喂食它们。但大多时候,那些猫儿都是自行在府中捕鼠吃,若无老鼠便吃螳螂、飞蝗、蝴蝶,还未见过这般刁钻的猫祖宗,有时也觉颇为郁猝。
但记起楚王信口便开了百两的价码,他虽不贪钱财,却也禁不住动心,郁猝归郁猝,却还是日日追着猫祖宗。
这日傍晚,暮霭沉沉,眼见天色不好,只道又有骤雨,记起上回积水之深,至今仍后怕淹死了他的一百两,连忙四下去寻猫,预备将它今晚抱回到孔怀殿去。
如此信步乱跑,东转西转,便转到了那素日里无人的北苑。
直跑到荒凉处,听见有稚气未脱的童声正咿咿呀呀地哼唱着歌儿,猫叫声隐隐可闻,走近了一瞧,方才瞧见竟是老十李愣之正抱了猫坐在一架秋千上,晃悠得颇为悠闲。
见季陵来了,在乖乖伏在膝上的宝珠背上抚了几把,歪着头一脸惊喜地叫道;“你怎地忽然来了?”
季陵见宝珠一派温顺相,暗道,这猫儿也见人下菜,好歹喂过它好几日,几时曾见他在自己跟前老实过?
一边腹诽,一边指了指宝珠,应声道:“我来找猫的。”
李愣之的手指揉捏着宝珠顺滑的耳朵,笑道:“嗳?这不是六哥的猫儿?怎地交给哥哥你来养了?”
季陵心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于是简短道:“他出征,没空照料,嘱我闲来给这猫祖宗喂喂食。”
李愣之笑吟吟道:“那你不必急着带它回去,一会儿我叫人喂它便是。”
季陵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这才瞧见此处无人,竟只有他一个。这倒是奇了,他身有残疾,足不能行,一个人倒要如何回去?他只道是哪个宫人送他过来,一时忘了来接他,正欲好心道,不若自己背他回去,却只见他那双小小的白月牙一般的脚一勾,便叫秋千高高地晃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