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丁摇落（6）（1 / 2）

粗粗算来，季陵也不过有两夜一日未见李慎之。

到再见他时，却只觉他眼眶深陷，脸色憔悴，好像生过一场大病。

季陵心中暗叹，知他必定自从闻讯便未入水米，将那食盒里尚存一点儿余温的馄饨递了与他，见他执拗地偏过头去，连碗都不肯伸手接过，不禁又是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

内殿与前殿一样设有灵堂，摆有香案、蒲团，不同的是，此地停着熙才人的一副棺椁——无人再称呼这位早逝的娘娘为熙才人，那灵牌上所写的，是叫人一时辨认不出的新名，昭仪杨氏。

季陵这才记起自己还未上香磕头，遂将那碗馄饨奉与杨昭仪，然后自行取了三柱清香，在长明灯内就火点燃，跪于蒲团之上，磕了三个头，将香举过前额，低声道：“熙娘娘，您在天有灵，若想叫阿慎吃了这碗馄饨，就叫这三炷香不要断，我数到十。”

他起身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闭上双眸，一字一字地数道：“一，二，三，四……”

“八，九，十！”

他睁开眼，回过头叫道：“你看，香未断，她要你好好将馄饨吃完！”

李慎之紧紧抿着唇不语，眼睛盯着那并未烧断的线香，将那碗馄饨拿了过来，囫囵大口吞下，他吃得极快，噎得一哽一哽的，却并未停下。几口将那馄饨和汤水尽数吃完，气喘吁吁地将空碗重重地撂在了香案跟前，冷声道：“满意了？”

不知是说给季陵，还是说给棺椁中的昭仪。

余下几日，李慎之敞开了内殿的大门，诸人祭拜便由前殿至了内殿。若依循民间习俗，有宾客前来祭拜，他该当一一叩首拜谢，只是他身为皇子，绝无跪拜宫妃、命妇之理，只得由身边随侍之人代行。季陵便替他磕了几日的头，直磕得前额红肿，险些破了皮。

只是他的气色却远比季陵这个磕头的来得差，瘦了许多，面色青白，连太阳穴都微微陷下，像是一根崩得太紧的弦，眼中血丝密布，却连泪都不肯掉下一颗。

季陵知他有心事难言，有郁结恨意，却不知这些情绪皆是为何。他小心地试着问过了几回，皆是无果。虽偶尔也觉火大，但总觉他丧了至亲，已然是万般不幸，自己气过了倒还是对他怜悯多些，因此也不记仇，便纵容着他的脾气渐涨，耐心等着他自行释怀放下。

至头七大祭，宫中的僧侣道士设坛做法。天子赐下厚赏，一边是和尚念经，一边是宫人们鬼哭神嚎地哭灵，重锦殿中无一处清净。金陵城中暴雨无风，招魂幡被雨水打得垂落，术士说魂已招回，不知怎地，季陵总觉他是说来唬人的。

若是熙娘娘当真回魂，不得不再魂归到这金陵城，也是绝无可能回这陌生的金玉棺椁重锦殿中的——季陵想到此处，心念一动，摸了两根油蜡揣进怀中，抓着李慎之的手臂，悄声道：“你随我来！”

他拉着人，跑过四方回廊，跑过前殿，跑下长阶，冲进了雨幕之中。李慎之一抹被雨水糊住的眼睛，也不问他要去哪儿，任由他牵着，朝着某处跑去。

跑不多时，二人皆是鞋子里灌满了雨水，全身透湿，方才跑到那座凋敝破败，野藤绕柱的宫殿。季陵飞身跃上墙头，朝着下头伸出手，叫道：“上来！”李慎之接过了那只手，只感觉他向上一提一用力，便给他带着齐齐跳进了荒草之中。

待步入殿中之时，李慎之已跑得气喘吁吁，季陵微微一笑，将自己散落下的一缕湿发挂在耳后，自怀中摸出火烛，拿殿中所悬挂的、如鬼魅一般的破旧纱幔擦拭干净，将之一一点燃，立在纹路都已磨平的砖石上，坐在李慎之的身边道：“若今夜熙娘娘回魂，也是要回此处，重锦殿太吵，她必定不喜。”

他拧了拧袍角的水，望着摇曳的火光，低声道：“我陪你等一会儿，一会儿烛火灭了，我便出去。你有什么话要说，便一并告诉她。”

李慎之转过头，望着他被火光照得忽明忽灭的脸，微微失神，良久，方才哑声道：“她不会回来。”

“嗯？”

“你可知，她那日为何忽然被封作昭仪？”

季陵一怔，只道他不愿开口，因此也便克制着好奇心，未向旁人问起只字，却未成想他竟会主动与他说起。

李慎之缓缓道：“她绣了一座屏风——屏风上所绣，是她入宫那日。她跪在他脚下向他乞怜忏悔，说自己日日夜夜都在悔恨，盼他宽宥，求他垂怜。”

他的声音干涩，散发着血的腥咸。

“紫宸殿的人，人人皆传言道，她死时...赤l身l裸l体，是……”

他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弯下身忍耐着，喘息如同垂死。

季陵跪坐在一旁，想伸手拍拍他安慰，却又不知为何，竟不敢伸出手，像是害怕戳坏了一块豆腐，忍得鼻腔酸疼，眼眶发烫，却还是忍耐不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他情绪激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那日我来给她送鸭肉汤，看到她在绣屏风…她，她一直很自责的，她说是她没能做个好娘亲，你不要怪她！”

李慎之额角的青筋抽动，缓缓地阖上眼睛，轻声道：“我知道…这不值得。”

“她缺衣少食，受毒发之苦，不曾服一句软，如今，竟要受此折辱，皆是因我之故。我枉为人子，终她一生，竟只为她带来灾祸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