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丁摇落（3）（1 / 2）

事后季陵回忆起那一晚来，总觉得熙才人其实是早有预感的。

譬如她与季陵说的许多话，譬如那个她几乎拆掉了所有绣片去凑够丝线绣成的屏风，还有她慢悠悠地哼唱着的那一支夷安小调。

只是当时他并未察觉出分毫，他听见那一支小调想起了云州，还学了他自幼便会唱的歌谣来给她，逗得她又是一阵酣畅开怀的大笑。笑过后她说云州一定是极好的地方，冬日里黑山映白雪，来年初春又是漫山桃花红，她说这些的时候眼中有光，像是曾亲眼去瞧过一样。

季陵笑道：“云州初春时残雪未化，花儿便是打了苞也要给冻死了，要等过了春分山上的花儿才会开呢。”

熙才人轻轻地出了口气，然后浑不在意地也笑了，“原来是这样啊，我只见过夷安和金陵的春天，只当都是初春时便开花，还从没去过云州那样冷的地方。”

季陵还是个孩子，与人说起家乡总是禁不住有些兴奋，见她喜欢，便打开了话匣子，讲了冬天里他们是如何做下陷阱等着逮到野兔，如何将兔肉用粗盐调味，就地烤得油滋滋香喷喷，如何在自家的老杏树上满满的酸杏子里挑出几颗甜的。

熙才人脸上一直挂着笑，“真好，金陵城比起云州，小的像口棺材一样。”

季陵连连摆手，窘迫道：“云州可远不比金陵城大，仅这灵台宫，我每日在其中行走，就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一样。不像是在云州，便是从自家府邸出城，半个来时辰也够行到城门的了。”

熙才人拿了一幅绣着青蓝相间的山水绣片，在屏风上恢弘建筑的屋瓦轮廓上比了比，用小铜剪利索地拆了线，也不觉心疼，将拆下的线一一收在线轴上，莞尔道：“金陵城是很小的，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觉得这里很大，是真的——若你爬上了紫金山去回望皇城，它就只有一口棺材大。”

她又喃喃自语道：“若是金陵还有更高的山，登上了去瞧，它只怕连口棺材大都没有。”

在许多年后，季陵纵马而去，回望金陵，见四方城墙，忽然想起了这句话来，一时心中涌起万般滋味。而此刻的季陵，却只觉这话夜里听来渗人，不觉地在伏天的夜里抱紧了手臂来。

那日临去前，熙才人又将那仙鹤祥云纹的玉钩交予了他，叫他收着，季陵推脱不得，只得收下。

她送他走出殿外，一直望着他，直到季陵攀上了墙头回望，还能看到她立在阶前。

季陵挥了挥手道：“娘娘，您放心！早些歇息！”

她站在原地，轻轻地点了点头，裙裾被檐下的风吹得翻飞，像一朵快被摇落了的花。

...

六月十四傍晚，季陵自宫中归家。

这一个月下来，经历好一番波折惊险，待再坐上回府的马车时，季陵只觉四肢百骸忽然都泛起一种油然而生的疲倦，倚着车壁昏昏睡了一路。回了府，见过了祖母和阿娘，更是连更衣沐浴也顾不上，卷着被子直直睡到月过中天。

饥肠辘辘地摸出门来，只见厨房中早已替他留好了菜饭，季陵自行热好了垫了个半饱，方才记起要去寻老妖怪。他想想问他贤妃娘娘为何有长命锁的事，还想问问他自己为何自那次冲开了封穴，轻功竟忽有小成。直寻到那暗蕴幽香的闺阁，却方才发觉房前竟已落了锁。

季陵唬了一跳，还道是他逃婚不成，给人锁了起来，折了树枝捅了许久捅开了窗栓，跳了窗进去，却不见其在室内。居室里齐齐整整，床榻前却连帐子都被撤下，季陵暗忖道，莫不是人已逃婚走了？只是为何却连告诉也不肯提前告诉他一回，竟就这般不告而别？摸出火折子点了根蜡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一番翻找，总算找见了其用一点儿浆糊黏在桌案底下的书信。

季陵忙撂下手中的蜡烛，将书信展开，只见上头拿簪花小楷写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风紧扯呼”，背面附有几页纸，画了几个丑怪的人形。季陵认真辨认了半天，才看懂这是轻功下一阶的身法要旨。

图他是看懂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也看懂了，不过这“风紧扯呼”是何意？

难怪今日归家见祖母神色不快，也不知他有没有留书，不然来日小姑姑归来，还不知该如何交代。

季陵摇了摇头，将那几页纸收好，忽然有点怅然，暗道，他一个江湖客，想来行踪不定，也不知下回何时才能再见了，若是早知道，那日他替他挖坑埋人，他就多替他买几个肉包谢他了。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这才顾上那日在暗巷中，那几个流氓竟要取他性命的事——他与人素无怨仇，若说有什么可能，多半便是他替乔举人所做的事叫什么人知道了底细。可当日那三人却对他手中所持之物根本一无所知，又如何会是冲着那佛钵来的？

季陵坐在老妖怪的闺阁中，抱着头好生地想了一会儿，只觉千头万绪，窗外传来更鼓声，已过三更，思及上月之约，只得熄了蜡烛，又轻手轻脚地自窗口翻出。

他如今已误打误撞地差不多学会如何吐纳运气，虽说翻屋越脊还是不成，但翻个墙倒是越发得心应手。他脚程很快，一路溜出侯府，再不敢摸黑走小路，而是沿着街市走大路，不多时便至乔举人的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