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丁摇落(1) 捉虫(1 / 2)
尽管李慎之强烈拒绝,二人还是将被褥铺在了地上,头枕了蒲团卧在了一处。
毕竟是睡在许多牌位跟前,季陵未熄火烛,将之摆在了自己的身旁。李慎之瞥了两眼那火烛,迟疑了一下,还是出言问道:“你就不怕一会儿睡过去,不慎把它碰倒了,然后烧了自己的头发?”
季陵眼睛半闭半睁,呢喃道:“我睡相很好,不会乱动。”
“……”李慎之不知他的信心从何而来,只得盯着那火烛,预备等着身边这个麻烦的家伙睡死过去以后,再起身去熄了它。
二人沉默了半晌,久到李慎之还道季陵睡了过去,方才听他支起脖子,半梦半醒地说道:“大雍太l祖…什么皇帝之灵位?怎地我不识得中间那个字了?”
李慎之道:“苟。”
还真的是苟?!
大雍太l祖狗皇帝之灵位?!季陵腾地一下坐起身,顿时精神了,双目炯炯有神,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似乎是努力憋笑,却还是一个没忍住“噗嗤”出声。
李慎之一伸手,将人按倒回被褥上,然后信手在他的脑门儿上拍了一巴掌,“不可亵渎。”
季陵翻了个身,见他双手垫在脑后,神色淡淡,却也望着那牌位出神,有些神往之色,便知他对这位先祖是当真有几分崇敬,不禁问道:“太l祖皇帝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庙号?”
见其余诸人的牌位很高,都写着长长的谥号,又追加了一个问题,“他又为何没有谥号?”
李慎之伸长手臂,捡过了一个蒲团丢在了他的脑袋上,揶揄道:“你道自己是三岁还是四岁,还要阿慎哥哥给你说睡前故事么?”
季陵也不恼,将那蒲团抱在了怀里,脑袋在那微凉的蒲草织面上磨蹭了两下,倒打一耙道:“我从前一看有字的东西就困,方才若不是你同我说话,我兴许早就睡死了,现下你得负责给我说个故事,好叫我睡着才行!”
李慎之道:“麻烦。也罢,我说给你就是。”
他慢慢地,悠闲地叹了口气,声音轻而喑哑,“早前我在孟婕妤宫中的时候,曾遇上一个年迈的侍人,与我说过些太l祖皇帝的事——听闻他出身寒门,不过是雍州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连曾与他定下过亲事的县主簿都悔婚将女儿另许他人,早年间曾受过许多折辱。”
季陵喃喃道:“那主簿若是知道那落榜秀才后来竟当了皇帝,只怕肠子都悔青了。”
李慎之道:“可惜那主簿却是没机会知道了——太l祖皇帝不久便结识了一个少年侠客,侠客仰慕太l祖风仪,又见主簿鱼肉百姓,横行乡里,更以‘耗羡’为由加征大量的钱粮,义愤填膺,便出手砍了那主簿的人头,将之悬挂在了府衙的门前。”
季陵听得出神,“当真豪气!可诛杀朝廷命官,便是在胤朝只怕也是大罪,难道二人就不怕被抓去杀头么?”
李慎之沉吟道:“许是因为二人皆无父母妻儿,并无牵挂,又是气冲霄汉的豪杰英雄,是以心中无畏,才会这样做了。若是他二人尚有亲人在世,总归是有所挂碍。”
“杀死了那主簿以后,二人便连夜逃出雍州,一路南下。适逢乱世,各地暴l乱频发,那位侠客有一位旧友,是受祖荫封的亭侯,为求在乱世中自保,招募了八百名私兵。二人前去投靠,正逢暴l乱义军意图攻入其山庄劫掠,亭侯的私兵只堪堪训练了三月,几乎无法对敌,危难之际,太l祖施计指挥那八百私兵,竟将那一支三千人的义军打退。亭侯便又招募了私兵,交予二人操练,存的是率军勤王救驾的心,却不知当时的胤都大兴已被攻破了。”
季陵酝酿出了些睡意,双眼发了直,声音里带了些许鼻音,“我知道了,后来太l祖皇帝便带着那亭侯的兵马,打败了胤朝的皇帝,然后自己坐了皇位,是不是?”
李慎之轻声道:“还早得很呢,皇帝岂是那样容易便能当得的?你若要睡,下回再说给你。”
季陵伸手撸了撸面皮,含糊道:“我还不困呢!你还未说太l祖皇帝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庙号呢!”
李慎之轻笑一声,转过头看他,似乎觉得他这般模样孩子气得很,像个毛头小鬼,却未想起自己也还是个毛头小鬼,“你口水都要淌下来了,还说不困么?”
季陵摊开了四肢,把手臂砸在了他的身上,哀叫道:“我不管!你兜了好大的圈子,还没告诉我呢!我要睡不着了!”
李慎之有些给他这赖皮小狗的模样取悦到了,又有些无奈,将他热滚滚的手臂拎起来丢了回去,只得将这故事直接跳到了结局,“太l祖皇帝的‘苟’字,是‘暂且’之意,乃是他与少年时那位侠客友人的约定。听闻天下初定之时,那位侠客不愿受封,归于山野,离去前留书道,他虽远离朝堂,却将永远注视着朝堂之上的君王,若他倒行逆施,辜负天下黎民众生,便会像当日取了那主簿的人头那般地来取他首级。二人情谊笃深,太l祖皇帝读罢信后,便挥毫写下‘苟’字,用以自警,意为是‘暂作天下之主’。”
季陵眼皮打架,“他就不觉得...狗皇帝,听起来很好笑......”
李慎之摸了摸鼻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正自苦思,却听见身边一串轻快的小呼噜,只得好气好笑地起身熄了那支火烛,回到他身侧卧下。
在昏暗里静数了一会儿呼吸,忽然听见季陵像是梦呓一般地说道:“你说,若是那个侠客还在,是不是很想,砍了...嗯......”
李慎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嗯。”
六月初九清早,太庙之中的侍人们送来了清水和竹盐,便开始洒扫殿内,焚香供花,无人再理会这便宜皇子与侍读。
季陵乐得自在,见此处无人,依纳一吐六之法自雕栏上纵跃,方才惊觉自己竟当真已能跃出几丈远之距,欣喜之下,好一番跳上跃下,暗道,自己必定是那日一心急,忽然开了窍。玩得过了瘾,又蹲在殿后看了许久那在几棵高大桑树上爬上爬下的松鼠,折了树枝在地上蘸了水洼中的残水画画。方才画成了一只,便见一只姜黄色的肥猫也凑到了水坑旁,拿那张扁扁的丑怪面孔冷艳地与他相对,然后理也不理地自顾自低下头喝水。
季陵觉着这猫儿眼熟,细看两眼才想起,这是那日第一次入宫,在姑母的椒风殿外遇见的肥猫。他还依稀记着,自己还给它狠狠地抓挠了两把,绿腊姐姐曾说这猫儿是宫里的猫祖宗来着。
只是这猫儿此刻毛色脏乱,脖子上还拴着一截红色的缎带,显得有些狼狈,可不及先前见着时神气。季陵瞧了,不禁生了两分怜悯,还道它是给人扔了不要,只得来北苑当只野猫,自衣袋中摸了一块面饼,撕下一点儿在掌心,凑到那猫儿跟前道:“喏,赏你的!”
那姜黄色肥猫凑近了来,并未伸出舌头,只拿那湿润的鼻尖在那块面饼跟前闻了闻,朝着他的手拍了一爪,便挪开了头,并不去理神情颇为鄙夷。
季陵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干粮快,挑眉道:“哎呦,细粮都不吃,还挺挑剔!”撸起了袖子便要教它做猫,但见其后退两步,拱起了身子,发出了一声“吼呜”的叫声,又记起曾给这猫儿抓挠过的惨事,回忆起了它的厉害来,顿时有些心虚,暗道,还是要智取为上。
遂又另掰了一块面饼在手,往前凑了凑,啧啧出声逗弄着猫儿道:“快来快来。”
那肥猫偏了偏头看他,似乎有些松动,迟疑了一下,便欲上前。
季陵坏笑,继续捏了那块面饼晃动,“来呀!”
正盘算着一会儿将这猫丢进小水坑里,溅它个满身泥就跑,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道:“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