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程厉坤从东沙码头算完烂账回来,程公馆已经亮起了灯。枯槁月色下,通透的灯火昏昏幢幢,像女人擦过脂粉似的,显出一丝柔和娇媚的气息。
他下了车,把身边几个手下打发走了,转眼看见吴妈撵着小细步远远走来,便在檐下台阶稍稍站定,等人走近,才问,“吴妈,什么事?”
这声音很是低沉,穿透力却十足,问话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压,听得吴妈心头一跳,稳定呼吸才道:“先生,是少爷……”
“少爷怎么了?”程厉坤漫不经心地,抬手摘了软呢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软的乌发,他的发质是遗传生母,发丝柔软浓密,他又伸手摘去黑色的山羊皮手套,一双修长白皙的、透着强韧力道的手便跟着展露出来,这个时候若是不注意他的容貌,特别是那双鹰隼般锋利的眼睛,便觉得他整个人像脾气温和的贵族绅士,他被伺候着浸了手,又在圆厅小桌上坐下,等佣人上菜的功夫,才抬头问吴妈,“少爷吃过了吗?”
“没呢,”主人家坐着问话,吴妈便躬着丰腴的腰身,搓着布满老茧的手,愁眉道:“晚间又待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知道了,”程厉坤抬手打断她,他待下人向来脾气温和,很少有这样不等人回完话就打断的行为,吴妈微微错愕,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抬眼觑到程厉坤脸色阴沉,心里更断定这种猜想,心里慌乱地不行,只抖着两片苍白干裂的厚唇,呐呐道:“先生……”
“先下去吧。”程厉坤脸色稍缓,说完也不再等人回应,便自顾自地用起佣人盛的热汤。
用完晚饭,他也没像往常那样去文园找人,如今上海的局势一日三变,东沙码头这件事闹得不好看,估计明日就会见报,易水堂正处于摆脱崇门的节点上,一点小风小浪都有可能将它打入海底,并且从此再不得翻身。
程静本该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却还是昏头入了人家的套。
坐在书房软垫铺着的红木椅上,程厉坤无声地叹了口气。
东沙码头、崇家父子,可能还有政.党势力趁机混水摸鱼搅进来,这一堆堆事,可真够叫人烦的。
程厉坤看完属下递上来的信文,又处理完手头堆积的文件,此时已是深夜,窗口冷风呼啸,渗入温和的室内,徐徐勾兑,变得温驯可亲起来。
程厉坤披了件大衣站在书房窗边,眉眼幽深地看着窗外,落了夜的程公馆十分安静,周遭只有窸窸窣窣的夜风吹拂树叶的声音。他不喜欢热闹,这公馆倚着地势临江而建,周围也无做伴的邻闾,公馆里的佣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无事不敢随意喧哗,这里只有两位主人,程厉坤平日事忙,不会总待在公馆,小主人便是吴妈口中的少爷,说是少爷,其实也不尽然——程渂原是程厉坤心腹下属李武的弟弟,八年前李武在帮派混战中为程厉坤挡了一枪,没能救回来,临终前唯一遗愿,就是恳请东家照看自己尚未成年的弟弟。
李武去后,程厉坤便派人把他弟弟接到公馆里来,本打算把人丢给管家调.教,给口热乎饭吃,让人接受新式良好的教育便可,谁知,这小孩儿幼时似乎受过惊吓,性子孤僻,话少的很,初来乍到,死犟着不肯吃饭睡觉,佣人不能奈何他,程厉坤出于内心一点未泯的良心,亲自接手管教,这才把人养成公馆里的少主人。
夜风上身,程厉坤不可避免地想起八年前那晚在一号码头李武临终前说的话,“我家里还有只雀儿,乖得很,好养活,求程爷赏他一口饭吃。”
平心而论,程渂在大多数时候的的确确是乖的,这孩子不吵不闹,安静地很,他想起李武刚死那会,小孩被管家抱到自己面前,他冷着张红扑扑的脸蛋,不会叫人,管家在一旁提醒他也无动于衷,他当时就觉得这孩子有些不对劲,按理说十岁的年纪,不懂事也该明白些道理了,可兄长去世,他一滴眼泪也不流,被接到陌生的地方,也不挣扎吵闹,他就像与外界失去沟通一样,木钝地像个任人拿捏的精致木偶。
程厉坤找李武平日要好的弟兄来问,那人道出实情,说李家父母在程渂六岁时便双双亡故,那一年徐州下冷子,李父李母皆被倒塌下来的房梁砸中,程渂是被他们护着才活下来的,好像自那之后,他就没了小孩子该有的童真和精神气,整个人沉默寡言,像个哑巴一样,程厉坤自然不能放心把这样一个孩子交给下人,他带程渂去看西医,得出的结果却是这小孩有些孤闭,且身体比平常孩子要格外虚弱些。
简而言之,程渂就是个身体孱弱的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