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的身体(1 / 1)
傍晚的时候准时到奶茶店上班。我给阿苏带了学院发的“米哥月饼”。阿苏依旧气色很好地同我讲起奶茶店这两天发生的趣事,又问起桐溪的事。我说无非那样,把整个过程简单地讲了一遍,除了和厚朴在帐篷里发生的事外,其他都如实交代。她照例听得心驰神往,嘱托我下一次有这样的活动,也带她去,我答应了。
毕竟是过节,奶茶店比平时提前两个小时收店关门,之后便是聚餐。地址选在了镇上为数不多能说得上名字的地方。阿苏在整个晚宴上表现异常活泼,她扬言说要把谁谁谁灌醉。等我觉得差不多饱腹的时候,她又一次站起来和另一个男生(整个店就我和他两个男生)吹瓶。手中各拿着一瓶双鹿一饮而尽。
她坐在我对面,一桌上全职加上兼职一共七人,旁边坐着她的室友。我仰着头看她,她的脸这时候可以用艳若桃李来形容——并不是说有多么妖冶艳丽,而是她的脸很红,红到了脖子根处,整个就像已经熟透的桃子,马上就要从树上掉下来。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把乱闯出来的头发挽到耳鬓里。站在她一旁的男人看起来则正常许多。可能是由于太顾面子,急攻心切,结果欲速则不达,喝了不到半瓶,就呛得坐在他右侧的人满脸都是酒精。他不好意思傻呵呵地坐下,不知道如何圆场,只好看着阿苏把整瓶酒喝完。害羞多过于酒精的刺激——在喝那半瓶酒前他的脸还是好端端的,而这时候却像是往酚酞试液中加入碱性溶液的化学反应那样一下子变红了。
阿苏把酒喝完,一群人鼓掌,她把双手插在腰上,像个妖精一样神气起来,我觉得这时候的她特别美。我对女人的审美标准向来异于常人。坐在她一旁的室友则劝她不要再喝了,其他人就说没事,反正有人送她回去,说完之后齐刷刷地把目光扫到我身上。这种日常无聊的玩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子虚乌有的绯闻。我觉得好笑,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酒,尽管觉得肚子已经撑出了脂肪的最大弹性。
阿苏用支在桌上的左手托着鲜艳而又昏沉的表情,用手随意指点旁边的人,看来是醉了,而且醉得不轻。脸上的笑容被酒精麻痹得已经忘了怎么收回。她的嘴还在说个不停。甚至同时蹦出几个毫无关联的词组。我抬头,看了看挂在阿苏身后墙壁上的钟表,借故说,再过一会儿,宿舍恐怕要关门了,所以要先走。至于阿苏,我想她的室友在一旁,而且还有一个男丁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一群人有意开我的玩笑,起哄要我送阿苏回去。这时,似乎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她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当中,一个由酒精建造的王国,这种感觉还是后来和厚朴发生的一件事中深刻体会到。
出了餐馆,我一只手帮忙拿着她的提包,一手搀扶着阿苏,体会到一种类似于在高等数学课上由于很长时间没去上课而连一道最基本最简单的微积分题目都解不出来的感受,极为难办,我要保持自己所模糊的尺寸以免让她误会。但是阿苏全然不在意这些,也完全不能谅解我的难办之处。她边走边哼着小调。她之所以不再讲话,并不是因为词穷了,而是她这时有点困了。走了一段路后,我便发现她越来越重,几乎是把整个身体挂在我手上。她像雪糕一样溶化了。她说好想睡啊,就睡在这里好不好。不知所措的我有种想要拨打120的冲动。
我蹲下身来,急中生智,想了个极不明智的办法,把她的提包挂在脖子上,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背起来,但是她的双手完全没有一种抓稳我的意识——她应该觉得她是飘起来的——这样,我必须把腰弯到一个极大的接近于直角的角度,避免她滑下去。同时还要兼顾眼前的视线。她的呼吸在我的背上慢慢地趋向平静。提包在有规律地拍打我。我突然觉得路好长啊,而且莫名其妙地同情起了那些异性恋者。
到了街尾的一段施工路时,因为路极为不好走,我的心情变得沮丧起来,完全体会不到那种正常男人在对女性提供依赖时的成就感。路两边都堆着满满的沙砾,我原本打算屏住呼吸,一口气走完这段路,但是又怕走得太快,趴在我肩上的人会因为这种不适的起伏而被吵醒,而且她充满活力的身体形成的负担也在阻碍着这些。小心翼翼地过了施工路段后,在街转角一盏孤独的街灯下,我想稍做休息,平复一下呼吸。这时,我的脖子处一阵冰凉,这种直觉过后,一并向我袭来的是不算迟钝的嗅觉体会到了一阵恶臭。
幸好,我及时地把阿苏放下,这样才避免了悲剧发生。她把手撑在一棵绿化树上吐了起来。我从脖子上取下提包,在里面胡乱掏了一会儿,总算迅速地从卫生巾和纸巾中选出后者。我走近,用手在她后背拍了几下,以为这样会让她舒服点。取出纸巾把脖子上的一点混杂口水胃液的秽物擦拭干净。然后递给她。阿苏断断续续地吐了一阵之后,接过纸巾把嘴擦干净。她低声说要水。
我环顾四周,又迅速地跑到刚经过的离这里十多米处的小卖铺。店主正在清点钱箱里的钱,准备打烊。我买了水,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停住了。因为不远处的画面使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触。我看到蜡黄的灯光所布下的一个锥形世界里,一个女孩孤独地端坐在街灯脚下,背靠街灯,两手环抱着双臂,低着头——我觉得这个画面充满了遗憾,灯光中的女孩需要一个男孩给他一个有力的肩膀依靠,这样,它就完美了。但是阿苏这时心里等待的却是我,我是注定不能填补这个画面的人,我只能满足给她买水的要求,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也算件挺遗憾的事情。我脚步有所踟蹰地走过去,把矿泉水的盖子拧开,递给她。等阿苏漱了口,喝了几口水后,我把她扶起来。她已经站不稳了,双眼无神地眯着,就像是生理实验课上刚被注射了氨基甲酸乙酯的家兔那样,惶惶不知所措的样子。我重又把她背起来,走完剩下的一段路,直到她住宿的地方。可能由于刚吐过,阿苏慢慢地恢复过来,这表现在她又开始讲话了,但是依然醉着,所讲的话也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醉话。
她问我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
“那为什么都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很开心啊,真的很开心!感觉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时候,有一次他也是像你这样背着我的,不对,又好像是我背着他,但是他好像很重,不管谁背着谁,我们在海边这样玩。如果这时候他还在,那该多好,我就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你们性格这么像,肯定能成为好朋友……”
“我告诉你哦,以前我在海岛的时候,我会经常跑到山上去,洗衣服,煮面,然后爬到很高很高又跳下来,听说小时候做这样的梦就是长高,我还做过一个梦……”
听着听着,我想笑,这都是哪跟哪啊,她所讲的话已经明显得缺失了前后的连接关系,像是被打成碎片的记忆片段,随处都是画面,但是顺序却毫无逻辑可言。她毫无头绪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轻易放弃这些跃出她脑海活灵活现的小生物,所以她看到一只就捕捉一只,措辞不再有往日的伶俐和流畅,而变得笨拙却不失可爱。
“我跟你说哦,还有一次……”
她不再讲话了,安静一阵后,我犹如看到曙光一样看到了她住宿地方的楼梯口,这时她却哭了起来。这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一直在笑,她也讲得很好,听起来,口气并没有带着一丝的不愉快。但是她真的哭了,这是我的脖子上一阵冰凉感觉到的,这是有别于那种秽物的凝重感。慢慢地,这阵安静的低泣变成了显得有点激动的抽泣了。她双手有力的搂着我的脖子,把头趴在了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