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沉梦(上)(1 / 2)
昏迷前听到的那道声音并非倚星的幻觉——巨石上的那位少女,天织女罗救下了他,将他变成了她的族人,成了他的母姐。
倚星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天织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他们独立于六道轮回,不死不灭,通晓天命,维系起了这世间的因果循回。
女罗身下的巨石即是因果,她周身氤氲着的光雾便是世事。而在巨石背后有两道天门,一为轮回,一为混沌。常人在死后进入轮回门,通过轮回之合转生;而灵体魂魄肉身合一,无法进入轮回,便只能借由混沌打散再凝合,于因果石下复生。
成为天织后,倚星总觉得自己缺失、又或者说忘却了什么。他记得医馆,也记得战乱,然后……然后是什么?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生命仿佛被人凭空抽去了一段,那最痛苦、也重要的一段,这让倚星说不上悲喜,只得半安慰半庆幸地告诉自己,也许是经过混沌门时被打散了,上天给了他新的生命,也叫他忘却过去的伤痕。
倚星从未向女罗问起那段消失的记忆,但他想女罗应当是知道的,这世间本就没有她不知的事。不过他也明白女罗不会回答,于天织而言,唯有天命,不论缘由。
在起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倚星是心怀感激的。女罗与他的关系比其他族人更为密切,似母子,又似姐弟,因而总是待他格外纵容,甚至容许他坐上因果石。
世间万物尽收眼底,这本该令他兴奋不已,但倚星却发现自己的心中生不出一丝惊喜,如同干涸的溪水,冷漠地凝滞着,他不禁微微惶恐。
直到某日,他的一位同族出手救下了一个天命中本该死去的孩子,女罗将人打入了混沌。
天织一族不可擅干天命,不可扰乱因果,她道。
那一刻,倚星终于在女罗空茫无物的眼眸中,找到了自己长久以来怅然若失的原因——他正在一点一点失去那颗,作为人的心。
祖上三代行医,他自幼秉持医者三心救死扶伤,经历万般磨难仍存良善。但此刻他立于因果巨石之上,听着女罗降罪于那救人的天织,说着那个孩子命中“该死”,竟生不出一丝怜悯与怀疑。
过去那令他惶恐以待的生死命数,不知何时已成了一纸冰凉的墨迹。
倚星微微侧首,女罗沉静的面容在他眼中幻化成了狰狞的怪物,他突然感到身下的因果石滚烫灼人,有些狼狈地逃离了大殿。
一粒种子已在心间悄然埋下、默默生根,终于长成了漆黑的荆棘。
倚星发现自己过往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浅淡,就好像,逐渐变成了一个没有魂灵的空壳。
女罗并非救了他,而是永远地杀死了他,倚星恍然大悟。
天织一族无谓生死,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曾活着。无论几度轮回,他都不会再在这世间留下半点痕迹,如同一粒渺茫尘埃,永生永世漂泊无依。
可这分明不是他想要的,种种变故皆是所谓的天命,从没有容他选择的余地。
但若是天命早已写定,只管盖棺定论,何必非要他来亲自将这些苦果一一尝尽?
他到底为何活着?经历这一切的,又为何偏偏是他呢?
反复无果的猜疑质问中,倚星对天命、对这世间的一切产生了无形的恨意。他对女罗不再满心爱敬,甚至不断地以恶劣的言行挑战她的底限。
“你是个怪物,没有心的怪物,你休想将我变成你的同类。”他轻蔑道。
而女罗理应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却不知为何表现出了些许复杂的不耐,数年后她让倚星离开,去东渊助龙神平祸。
那时恰逢上古妖兽出世,东渊水祸频发,龙神正领着一众神仙极力镇压。
倚星早便听说过这位龙神,无非是年少有成却又性情清冷。而雾年倒也确实不负那些传闻,倚星来到东渊整整三日,都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
不过无妨,他本也不是怀着什么好心思来的,女罗让他过来,他便要让她好好看清这“天命”。
那日混战之中,倚星悄悄潜到雾年背后,凝了灵力便要击出,身子却突然被一旁乱了阵脚的小仙撞了开去——暗算不成,反倒阴差阳错地替雾年挡下了一击。
他如今是灵体,哪怕被打散了都能再毫发无损地拼回去,但那位高高在上的龙神竟破天荒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微微颔首道:“多谢。”
那二字宛若一道咒语,拂去了那尘封记忆上覆着的浑浊灰土。
倚星僵在原地,他隐约记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淡淡地同他说过一声“多谢”。
那个人是谁?
那天夜里,倚星做了成为天织之后,数十年来的第一个梦。
梦中,他被人以镣铐锁在榻上,模样凄惨、狼狈不堪。有一个男人站在一旁无言地望着他,他却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隐约感到自己的胸腔里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情绪。
醒后,倚星难以自制地兴奋了起来,这个本该令他困扰的梦,竟让他沉寂已久的心突兀地跳动了起来。
诛杀妖兽后,倚星没有回去,而是跟随雾年去了青泽。
雾年对他的态度仍是十分冷淡,又或者说,毫不在意。但倚星也不甚在意,毕竟他只是沉醉于梦境带给他的那种起伏心绪、那种活着的感觉。
透过雾年低垂冷峻的眉眼,倚星隐约看见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早已淡忘、却又仿佛融进了骨血里的人。
在之后的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断续的梦境让倚星重新踏足尘世,那个面容模糊的人让他品尽了酸甜苦辣、爱恨情仇,万般费力地拼凑出了一颗残破却珍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