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噬姑射巫女飞蝗起（1 / 2）
蜘蛛院坐落于中州某处的山谷。夹着一条石板山道，两面山壁并不高，青纱帐甚是蓊郁。长竹松木杂植其间，高者峻拔五丈，下者微渐塘坳，反而在平缓的山势之上造出了另一种“崎岖”来。
而此时，叶棣正扒在一杆四丈来高的长竹末端。他双脚一上一下地踩着软软的侧枝，两膝用力夹住竹身，一手将一支六角鞭抄在掌心，另一只手把着竹端下按。四丈，在竹中算是极高的了，但放到这片山林里却不算什么。大竹大木长到这种高度都会变得异常柔软。他沉身在一片浓绿之海里，恍惚间居然有泅水的感觉。头顶一轮月亮随着他的起落而一波波地沉浮。
自称皂琴的女孩分叶而来，在他面前飘飘落定。她的身体较叶棣为轻，落脚在另一株大竹的更高处，右手提住了折扇。除了她握手的地方，折扇两侧玉骨上都缠绕着复杂的花纹，末端四方扇角虽然有着玉质特有的温润，留的玉层却极厚，包浆隐隐沁血。
叶棣猜想，就算这充作短棍的玉骨扇不附加任何法术，只要力气足够大，用沉重的扇角猛击头部也足以使人致命。
这和他手里三尺五寸的六角鞭一样，都属于近身钝器。不同的是六角鞭除了自身的材质重量和六棱形的钝角，还有十二道凸起的棱可以用于刮打。玉骨扇却只有扇角四处能用作攻击，除此之外，玉骨扇的扇骨是螳螂腿式，束腰处受力最大，容易折断。即使是玉质法器，只要力量足够，也能将它毁去。
曾经作为小少爷时贪玩摇断木骨扇的经历，如今居然全成了应战的经验。叶棣轻笑一声，活动手腕，手中寒光闪闪的六角鞭随之转过了半圈。
对面的皂琴稳定了一下身势，忽然足下用力，挟竹向叶棣处压来。
“铛！铛！铛！”
电光石火间他们过了三招。每一招都是巨力倾注，六角鞭和玉骨扇隔着重重的罡气对撞，用力到鞭身和扇骨都出现了明显的弯曲。三招之后不是他们暂时收手，而是承受三次撞击后的两支大竹终于分开，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出了短兵器的攻击圈。
叶棣倚着竹巅下落，在竹身降落到最低点时将六角鞭咬到嘴里，反手抽出了腰后的短刀。
像这样的小刀他总共有五把，所谓刀柄只是铁片末端打出来的一个用于扣手的小勾，方便取用后当做暗器掷出，偶尔也能用来切切肉什么的。
考虑到大竹在被斥力和两人的体重压到极致后必会反弹，极有可能两人会骑着竹擦身而过。他将小刀藏进了右手手心里。
竹尖落地五寸，瞬间回弹！
速度太快了。眼前绿影跳荡，擦肩而过不过是一刹那。叶棣用尽目力锁定皂琴的珠光白衣衫。相错时他手中刀刃吐出如蛇信子，无声地舔向了皂琴的腰侧。
刀尖有轻微的滞塞感。叶棣心中大喜，得手了！
他等不到大竹反跳。压低身子踩着竹身跃起，落在侧近的一株松树枝头。短刀刀尖旋起一滴鲜血。它飞落在风里，又“啪”的一声打落在竹叶上，转瞬间如惊鱼般被送出好远。
叶棣将蛇信般的短刀伸到腰后缓缓归鞘，送到最后时，他将小勾用力卡进腰带的铁环里，刻意发出“喀”地一声脆响。
“怎么样，现在还敢扬言切了我吗？”
皂琴也从竹上跃起来，却是踩着竹身压弯，双足一前一后，杂耍一般定在竹面上。她将折扇迎着月色打开，长笑出声：“切了没切，你摸摸脸心里就有数了！”
叶棣狐疑的目光看向她的侧腰。皂琴穿的是白衣，一点点血污都会非常明显。
可为什么没有！
又一滴血落下来了，它沿着松针滑下去。
叶棣难以置信地摸上了自己的右边侧脸，放下时手心里已经多了一道血红。在那里，一道伤痕正在缓缓张开，越来越多的血珠顺着他脸颊的线条往下滑，最后缀在少年尖削的下颌处。
叶棣忽然想起来了。皂琴并不是只会用钝器进攻的武修，她的本质是个幻灵根修士，更大可能是擅用法器辅助法术攻击的器修。他被女孩展现出来的昂扬气势给欺骗了，先入为主地以为对方也是和他一样不用灵根近身肉搏。可拥有那么有利灵根的人，怎么可能跟你没脑子地纯肉搏？
幻术师果然都是骗子。
叶棣擦了一把滴下来的血。他在打斗的时候气息干爽，此时不到一息的时间里却流汗了。落下来的冷汗渌湿了他黑色的额发，一绺一绺地搭到眼前，他也分不出手去拧干。少年火炭色的双眼灼灼如灯。他从嘴里摘下了一直咬着的单鞭，伸出淡粉色的舌尖自左向右舔过上排门牙，最后在虎牙处碾了碾。
他向下看准了位置，忽然跳了下去。沾了血的右手拽着松枝末端荡开，他借着一荡之势，斜斜地落向林海深处。
皂琴瞪大了眼睛。她迅速将手里张开的大扇又合回短棍模样，抄在右手上，随时防备着对方从阴影里跃上来攻击。
………………
呼吸，呼吸，将一切都排出脑海。
眼前是浓到极致的绿叠坠成的黑，眼睛是不需要的。
耳边是穿林打叶的簌簌杂响，耳朵是不需要的。
寻找什么都不想的感觉，躯壳里只有一颗心在跳动，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双手用力，脉搏跳动的感觉随之而来，膝盖扭转，靴边在青筠上擦过，多了一道竹屑横卷的磨痕。
那是流动的时间。一切物体在空间里留下了运动的轨迹，为时间写下了定义。
叶棣心念守一，一串低沉可怖、内容难以辨析的咒语像古钟一样在识海中响起，通过咽喉被复述出来：
“托茹拉安津诺卡拉。”
………………
青衣白发的女人从叶棣身后生长而起，高冠璎珞随着他高速的下坠被高高甩起。
因为御神界主人的意愿，青女神像全身的光芒被降到了最低，只有手中的一张玉盘放着隐隐的光芒。细看才能发现，玉盘其实是一张没有晷针的日晷，其上刻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虚无的针影从“子”刻度开始旋转，象征着叶棣已经开始落入他自己的时间。
他准确地踩上了白苏娣寄生的大竹。因为时间被拖慢，竹身底部来不及摇动就被他一脚踩实。他起先是攀爬，爬到某个高度竟然能够直身跑动起来。叶棣挺身打鞭，火炭色的虎眼转动，正如真正的猛虎扑羊一般，盯紧了高踞竹巅毫无防备的皂琴。
御神界·青女，最独特的无属性御神界。叶棣那天和温难言解释的其实多半是真话，在他的御神界里，时间最高可以拖慢到与外界二十比一。但那是最高速度。
因为是无属性御神界，青女并不要求叶棣对元素属性有多深的理解和应用，它非常简单粗暴，只要求使用者的身体强度。作为一个作用半径只有六尺的极小御神界，青女并不直接改变时间，它改变的是叶棣对外界时间的感知。以御神界打开到二十比一的最高效率举例，相当于叶棣在正常时间内速度增幅到自身正常速度的二十倍，超高速的运动会带给肌肉和骨骼极大的压力，止息不动还好，一动就是二十倍的灾难。六角以叶棣现在的炼体情况计算，告诉他最多一次只能维持二十倍速战斗一息时间（三秒，换算御神界内时间为一分钟）。不然，超负荷的高速运动会像撕熟羊腿一样撕开他的肌肉。
所以叶棣不敢一上来就开二十倍速。他开了他使用最多、对身体负荷也最小的五倍速，这样他能支撑的世间就延长到了二十息（一分钟）。之前他就是用五倍速下的御神界劫持了厉难行，后者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轮到皂琴了。
叶棣自称本身的速度就有常人的四倍速。他踩着竹身向皂琴飞奔，手中提的已经是双鞭。它们的寒光挣脱竹影的束缚与银月呼应，仿佛被握在掌心里的两道月光！
皂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以极慢极慢的动作回头，叶棣看清了她的手扣紧玉骨扇的动作，但是已经太晚了——
那一瞬间二十倍速降临，叶棣挥舞双鞭，群叶随鞭风纷纷倒伏而去。
仿佛整座山林为他倾倒！
“嗙！”
………………
他确乎劈中了什么。娇小的女孩在他鞭风中脆弱得不可思议，钝器穿透血肉将她崩碎，仿佛击中的是一块嫩豆腐。
叶棣立刻就察觉到他受骗了。
可这是在他的时间里！二十倍慢速的时间里，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抬起眼，看到了飞蝗。
原本丛竹虽然浓密，到了高处却还有月光朗照的一点机会。但现在，浓云般的虫群已经将月光完全遮蔽。它们振翅的声音累叠在一起像是雷声，凄厉的虫鸣则像是雷云中巨龙的嘶吼。虫群唯一的缺口处逆光立着皂琴，她凭空悬浮，背后张开了面目模糊的神像，依稀能看出是一个拿着手杖、佝偻身形的巨人。
“御神界？出窍期？不对。”
叶棣艰难地踩住竹身稳定。在他背后，青女神像已经像冰雪见春一般迅速消去，她手中的玉盘被飞虫分食，那些虫带着战利品归入了它们的部族。而皂琴被飞虫簇拥着，俨然虫群的女王。
不，这时候已经不能叫她“皂琴”了。
“拥有御神界的修士，除我之外，几乎都是单灵根的化神期修士。而化神期的单幻灵根，遍寻五岳陵也只有一个人。”叶棣嘶声道，“白七小姐……”
白苏娣笑了笑。她将手中的折扇抖开，那件武器随着她挥手的动作在月光中拉伸变化，最终归于一只仪态高贵的麝香猫，被她搂进臂弯里。“如果不是你急于对付我，我也不会想到，你一个不到元婴期的修士，居然也身怀御神界。而且看样子还是……极为特殊的，看不出属性，也看不出属于攻击还是防御的御神界。”
“你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御神界是可以互相干涉的吗？”白苏娣挥了挥手，飞虫的阵型散开了一些，好让月光能落在叶棣的脸上，“御神界有很多种干涉方法。攻击类的御神界和防御类的御神界可以攻防干涉，属性相克的御神界也可以干涉。我的御神界‘山姥’是半径二百五十尺（50米）的攻击类御神界，在领域内土、幻属性法术增幅，并产生大量飞虫，每一只飞虫都是神像的一部分，有麻痹、监视等功能，受我的幻术加持后还能组成我的**。你那个御神界的半径是我见过最小的，神像也是我从没见过的神祇，更别说你的修为只有元婴期。修为、神格、属性三重压制，你根本抓不到攻击我的机会。”
叶棣暗自紧了紧握鞭的手。他的信条是敌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一旦确定对方有取死之意，就不能手下留情。刚才脸颊被白苏娣刮伤的一刹那，他分明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杀意，为了绝其后患，这才冒险打开了御神界。
他从没想过还有御神界干涉这种东西存在！
………………
白苏娣看他冥思苦想，神情呆愣愣的居然有些好玩，一时间起了卖弄的心思：“其实很简单。我以前无聊的时候，曾经特意研究过御神界的原理。虽然它被称为‘神的威能’，实际上却和神没有什么关系。御神界释放时，在御神界中心出现的神明虚影，本质也只是使用者内心的投射罢了。”
“为什么御神界只会在高阶修士身上出现……啊我说错了，你是个例外。为什么御神界大多只在高阶修士身上出现？当修士迈入高阶的时候，他的自我认知随之改变，产生了‘我和其他人不同，我厉害得没朋友’的思想……总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你听得差不多就好了。这种思想其实就和五帝之前时期的那些个皇帝啊，宗教领袖啊差不多，他们的自我认知将他们从普通人中区别开，从而具有了神格。以前那些都是凡人，就算产生了神格，受限于躯体也做不了什么。但有了灵气之后，有了修士之后，这种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于是就有了御神界这东西。出现在御神界中的神明虚影，实际上是修士的内心投射，并附会上各种古代神佛的形象。神佛的位阶越高，说明修士对自己的实力越自信，虽然这似乎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在高阶修士对阵的时候，大家修为都差不多，气势上的一点差别很有可能就成了决胜的关键。”
“像我的御神界‘山姥’……”白苏娣挥手，飞虫瞬间没入她背后那个暗淡的神明虚影，将它由内至外点亮起来。
叶棣瞪圆了眼睛。他之前见过叶笙的御神界·玄冥，他自己也有御神界·青女，俱是素色的神明。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绚烂的神像。从白苏娣背后立起来的是斜坐着白鹿的老妇人。她头上戴着一尺来高的冠冕，银箔织绣搭就，四缘垂下条条丝络；青地彩花的坎肩，围了一圈白兔毛；青黑色的百褶长裙拖地，又挂着无数的荷包、锁链、坠头，将神像簇拥得仿佛一团盛放的大烟火。神像一手执着木质的牧羊杖，一手抱着陶罐，那无穷的飞虫就居住在那里面。
“这是白岳地区盐井供奉的盐神，全名叫开山姥姥，又被叫做盐水神女、巫姑、瑶姬。不过我想，本来就是个誓不嫁人的老年神明，也就不需要被叫得那么令人遐想了吧？好了，现在把你的御神界释放出来吧。”
白苏娣飘飘落下，站在了叶棣落足的那株大竹的竹巅上。在知道她是化神期修士之后，叶棣已经连攻击对方的心思都不敢再提了。自己最大的底牌被人一瞬间翻转扑灭，那感觉足够给他带来一段时间的心理阴影了。
他只能收起六角鞭，尽力摒去神思，让自己去逼近开启御神界的那种感觉。
好在叶棣平时思维简单直接，要完全放空也不那么难。不到半息时间，他的咽喉就重新滚动起来：“托茹拉安津诺卡拉。”
青衣白发的女人在他背后展开。此时他和白苏娣足够近，狭窄的领域刚好将两人纳入其中。
白苏娣抬头，和褐红双眼的白发女人对视。
“这神像……”她又低下头看看叶棣，忽然噗嗤一声笑开来，“这神像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啊！我说小羊啊，你的自我认知难道是女装大佬吗？”
“小羊？”
“别以为元婴期能开御神界就了不起了啊？手下败将，活该被姐姐切了炖羊肉汤。”白苏娣笑得全身发抖，连带她踏足的竹尖都左摇右荡起来，“我，我说小羊啊，你不会真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绝无此事。”叶棣及时打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