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赌书误十香赖新卷（1 / 2）

“噗嗤。”

那说书人师先生说到此处，真是绘声绘色，引人神往。因此幸亏这一声嗤笑不是发自人群中，而是发自人群以外、五十步处的一个小茶庐里，一个盗听书的小贼口中。不然，这么煞风景的人，早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愤怒目光给烤熟了。

盗听书的小贼身长九尺有余，一身宽宽落落的黑衫，仅有袖口用金线摇了几道海水纹作装饰。他身形极高极瘦，却偏偏顶着一个莲蓬似的大脑袋，满头乱糟糟的黑卷发，一手端着杯，另一手挠着脑袋，未几抽手放到眼前一看，叹气道：“唉，又掉发了。脱发真严重啊。”

“你不挠它，它未必会掉得这么快。”他身边一人淡淡地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啊子……”莲蓬脑袋差点说了个溜嘴，赶紧低头嘬了一口茶，把那个幸亏没吐出来的字含着茶水咽回去，“咳咳，咳咳，我们这种符阵老农呢，向来是头发越少功力越强的，这和他们做和尚的是一个道理。”

他们俩所在的是一处城中寺庙自发搭建的施茶小庐，给往来的行人提供晾凉的开水，据说是用符咒点的柴木烧的，常服这种水有祛除疫病、强健身体的效果。因此不独是行人来喝，更多的是远近村庄里走来的乡妇，挑着、提着大水桶，一桶一桶地装这种符水，倒水道谢的声音嘈杂纷乱。也亏得站在这里纳凉的是两个高阶修士，耳力过人，这才能闹中取静，窃他几段书来听。

“那我该叫你什么啊……就像你管我叫灵节超一样，我总得叫你点什么。总不能一直叫‘喂’吧？或者你愿意的话，让我再管你叫一次‘老小子’？”

“‘老小子’就‘老小子’吧。”

“嚯，这么爽快了？”

列位看官，这个嘴贱的莲蓬脑袋正是我们阔别已久的老朋友，青岳灵氏的星象师和符阵师灵敏先生。四年不见，他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老不正经的模样。而在他身边站着一人，穿着竹青短衣，黑发松松散散绾在脑后，容貌平凡得蹊跷，让人过眼就忘，说话间不时举起竹筒茶杯挡在嘴前，遮住一两个字的嘴型。

“我说老小子，我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会你那天……真的穿的是女装吧？”

“蜘蛛院主人……”青衣人举杯在嘴前，等说完这个名号后才放了下来，“一开始就没设置是男是女。他来自世外，不受拘束，自然是想穿男装便穿男装，想穿女装便穿女装。为了配合他家财万贯的身份，我托飘絮出去买了不少华丽昂贵的男女时装备用。可惜飘絮那个眼力……挑女装还行，男装尽给我买的是花红柳绿的颜色，比女装还鲜艳。”

“所以这就是变相坐实你那天穿的是女装咯？”

“你纠结这么多做什么？”青衣人淡淡瞟了他一眼。

“对了，金涛小榭悬赏你这件事是真的吧？最后怎么结的？说给我听听呗。”

那厢说书先生开始讲到他最擅长的花月部分：“计都被蜘蛛院主人轻飘飘看了那么一眼，只觉得缘定三生，仿佛命中注定自己就是要跟着这人走的。他全身一软，手里的刀片也跟着松脱。那蜘蛛院主人从从容容地净了手，向着他走过来。她走一步，计都的身子就颤一下。走一步，颤一下。走一步，颤一下……他手里的刀片那是丁零当啷地往下掉，全都落在他的脚边。等蜘蛛院主人走到他面前五步处站定，好个计都，手里的八张刀片已经掉得干干净净。都说美人不带剑，英雄自折腰。计都虽然是个暗影里的英雄，但是见到了绝世美人，还是不由得膝盖一软，在蜘蛛院主人淡漠的目光里跪将下去，正是一个效忠礼的姿势。”

“金涛小榭虽然在体量上算是个中型宗门，但在所谓的‘黑道’，也就是牵扯灰色交易的世界里地位相当高。如果自己发出的通缉令不能收回，反而连宗门内精心培养的杀手都被人挖走了一个，那岂不是自堕招牌？”青衣人闲闲地指点道，“而且，金涛小榭实际上根本不会自己发出通缉令，一切通缉令都是在受雇于人之后，凭雇主的授意发出。如果他们本门要追杀什么人，私下里解决就好了。他们是杀手组织，又不是草台戏班，用不着把丢人的八卦绯闻也挂出来大吹大擂一番。”

“老小子你嘴还是那么毒啊。天下的戏班估计都要因为这句话恨上你咯。继续说，你什么意思来着？所以是雇金涛小榭要杀你，后来又取消了？”

“脑子转个弯。雇佣金涛小榭的人……”青衣人又将杯子举到嘴边，“就是我。”

“你要杀了你自己？”

灵敏被他的这番操作惊呆了：“等等老小子，你没问题吧？蜘……我是说，你，和人家金涛小榭去说，杀了你自己。人家肯接吗？塞你一包鹤顶红，打发你直接去自杀不就好了？”

“金涛小榭是杀手组织，阴影里的杀手组织，自然也为希望躲进阴影里的人服务。有些人想要假死脱身，就会买通金涛小榭，以不具名的身份发布仇杀通缉令，假意追杀一番。这种事就和夺朱城抛尸一样，向来是为仙门百家所默许的。金涛小榭的人嘴都严，谁是真杀，谁是假杀，半个字都不会透出来。而我做得更过分一点。我托君严给我造了一个新的假身份，从麟趾山内、清净宗和净尘宗的地产交界处发出给金涛小榭的委托。这样，买凶杀人的，和被杀目标蜘蛛院主人……就分开了。”

“那这个计都是怎么回事？”

“事发之后，我假装从他处预先得知暗杀一事，赶在金涛小榭点派下杀手之前联络他们，许下重金，以及为他们首领和梅花五杀一人刻一只替命傀儡。以前蜘蛛院暗自立下规矩，不接待和杀手有关的来访者，替命傀儡性质特殊，又不能倒卖，因此我给他们的六只傀儡都是黑道上独一份的，他们当然会心动。我又假意绕开金涛小榭，和君严伪装的那个身份自行交涉了一番，将君严的那个形象伪装成我的模仿者，也就是同样隐居养名、等待仙门求访的散修，因为嫉妒我在余音城一事中扬名，忍不住动了杀心。最终由君严替我发出取消追杀令的信函。不过为了对外再好好地炒一把，君严命令金涛小榭在取消追杀令的时限之前对我假追杀一番。而我这边也乘机加码，同金涛小榭一起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杀手。因为根据金涛小榭的规矩，五血梅花的单子如果不能完成，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杀手都必须被处死。唯有捏造一个不存在的杀手，才能既不破规矩又保全金涛小榭的杀手。培养一个优秀的杀手是很贵的，金涛小榭有分寸也有原则，不可能让他们宝贵的杀手白白地死在我们的斗争里……虽然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斗争，全都是我自导自演的。”

“所以这个杀手就是‘计都’。”灵敏喃喃地念道，“老小子，有你的！讲得比人家说书的还精彩！”

碰巧那边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到：“从此计都就加入了蜘蛛院，成为了蜘蛛院主人麾下蜘蛛卫中的一员……”

“被我这么一闹，原来几个想要招揽我的宗门，体量不如金涛小榭的，如果掌事人足够聪明的话应该已经主动退出竞争了，省得招揽不成，最后还要被我挖几个人去。比金涛小榭还大，那就是中型宗门以上，全中州只有十三家。裂天……从没有明显表现出招揽我的意思，那就是只剩十二家。这些宗门之间都没有撕破脸的底气，正好让我们在夹缝中重新站稳。”

“那你蜘蛛卫平白多出一人，要怎么办？”

“本来设置蜘蛛卫的时候，对外讲的就是一男一女。女卫士由飘絮扮演，通常在我身边作为护卫。而那个男性蜘蛛卫由君严和慎书轮流扮演，为的就是这一天。”青衣人晃了晃竹节杯。他尽量小口嘬饮，但因为要遮挡的词太多，杯里的水还是无可奈何地见了底。“你棋艺不差，应该知道，落下一子的时候，就应该看到未来要落的三子，甚至五子。”

“难怪每次和你下棋，你都下得飞跑乱赶，没一会儿我就糊里糊涂地输了。对了，什么时候再下一盘？我们有好久没见了吧？”

“等我下次买副新棋吧。”青衣人扬起脖颈，将杯底最后一点水尽数倒入口中，“你一下起棋就铺得满盘都是，我那副灵玉棋现在不够你耗的。”

“怎么了？”

青衣人扫了他一眼，烟灰色的双眼微阖：“没事。”

“说起来，老小子，最近我新收了个小徒弟喔！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比灵泠那个疯婆子好多了。就是她身上有点古怪，我本来想抱回去给我哥看看的。现在碰到你了，要么你先帮我看看？”

“好啊，人呢？”

“挤在里面听故事呢。放心，小姑娘很乖，不会走丢的。”灵敏冲着说书人身周簇拥的人群挤眉弄眼。

他挠了挠头，又叹了口气：“就是太乖了，行为举止都非常幼稚，看起来像小傻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一不斗鸡眼二不流口水，除了被灵泠先入为主地教坏了，总管我叫‘大仙’，那是一点问题都看不出来。”

“你是在哪里捡到她的？”青衣人道，“地点，时间。”

“你以为我是刚捡到的？其实捡到挺久了，一直带在身边，这才慢慢发现她身上的不对劲的。时间嘛……快一年了吧，去年九月还是十月捡的。就在那个颍涧山。那边不是被吹成什么后天水系圣地嘛，山溪里还跑出来了个什么千年古尸……等等，我说叶……老小子啊，千年古尸不就是你买的那个……”

“是小笛子。”

青衣人——叶笙，眉头紧蹙，右手缓缓收紧，捏得竹筒表面青筠炸裂。

“灵节超，我现在倒数三息，你进去把你徒弟抱出来。”

“啊？”

“三——”

“好好好，杯子你帮我拿着，别弄混了啊。”灵敏一把将自己手里喝到一半的竹筒杯塞到叶笙手里，反手挠着头，嘟嘟囔囔地往人群的方向走去，“真是的，一碰到和他弟弟有关的事情，这老小子就犯神经。那是你弟弟，又不是你老婆，你这急得就好像我小徒弟给你戴绿帽了一样……”

………………

说书人师先生将大扇和梨木板一起重重地拍在桌上：“这一段故事就说到这里。之前我和诸位说过，中场休息的时候，是要抽两三个人赌已经送到我手里了。”

他将手里一本青灰色封皮的书扬起来：“这书是今年新印的，叫做《月神秘史》。列位如果有刚刚买了这本书的，请不要举手，毕竟这样对其他没看过书的实在不公平。”

他环视一圈，从桌上的小筐里抓出三块梨膏糖：“等会我把糖扔出去，谁抢到的就上前来。三——二——”

台下的众小辈都摩拳擦掌起来。卫小苔拼命拉着叶棣的衣袖：“李先生，能不能帮我抢一下？我不够高。”

“你记性很好？”

“我想吃梨膏糖……”卫小苔悄悄地说。

“那我去给你买。”

“不……”

“什么东西总是抢来的比较香。你别太和人家孩子较真。”六角在识海里提示叶棣，“人性贪不足，得陇望蜀人间常事……”

叶棣满不在乎地回答他：“我没他们那么贪，我只把自己手里能握住的东西抓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