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天贶节狡童戏函丈（1 / 2）
六月初六是天贶节，又叫晒书节。此日若阳光充足，文人书生便将家中藏书取出，铺晒于阳光中，驱赶藏匿其间的人都要在这一天晒诗书、晒字画，由此形成“晒书日”。后来又因为皇家带头，开始在这一天曝晒衣物，让六月初六又有了“晒衣节”的名称。就连佛家也爱在这一日沾沾喜气，说从前有位到西天取经的高僧，回程时不慎将所有经书丢落到海中，他不得不赶紧捞起来晒干了，方才把经书保存下来。因此各大寺院在这一天也取出佛经来，翻检曝晒，庆贺晒书节。
如今的仙门典籍大多用简保存。简的外形和古时类似，选材多用杀青的竹竿木片，或者不含灵气的雅玉、坚石，但用法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它是利用灵力体气交互原理进行读、写的设备，是迅速发展的一种辅助存储器，可以存放各种文字、声音、图形、图像信息，甚至是保留动态的画面。如今的简在保存时依然采用古式的卷轴法，以牛皮带将包含同类信息的竹简连成一串，以象牙签封印灵力波动。后来还有比简更加轻便的卷问世，载体使用特制的不蠹银纸，整体存储，两头粘接书轴进行保存，同样用象牙签封印。玄岳叶氏的藏书阁里，除了一些非常古老、甚至需要定期施放风系法术进行真空保护的古籍，绝大部分今文材料都已经换成了简和卷。
而谛听阁每月一期发放的杂志，也是用一段短短的黄木简刻录的。
仙家真正意义上的“藏书”渐渐减少，反而是民间的私营印刷局越来越多，海量的话本、注疏、天方地解、星象菜谱，被书匠和印刷匠人们夜以继日地印刷出来。在麟趾山下的凤岭城外，每年六月初六就成了盛大的书市。无数的新、畅销，或整整齐齐地累叠在高台上，或东一本西一本地丢在地摊上，等着被人捧起翻阅。
凤岭书市里最大的一个棚子是百岁印坊的。印坊老板姓陈，家里世代开印刷局，据说已经传了三代，算来也差不多百年了。他家的棚子里不仅书多、花样齐全，还请了个穿青袍的说棚中间，现场给人讲热门小说和江湖时事。
说书人看起来四十上下的年纪，留一把焦黄的山羊胡子，一手拿着黄梨木响板，另一只手边上放着一把油腻的黑面大折扇。他身前还有个小筐儿，里面放着些解暑的梨膏糖。台下如果有孩子嘴馋，他早说过了，往里面投一个钱，就能自己抓一块糖去，不必和他多说。
刚讲了一场古演义。他歇够了，拿起黄梨木板碰了两下，板子就仿佛有了五音二律似的，发出一阵琳琅响动。
“大年初一头一天，过了初二就初三。初一十五中分月，六月三十整半年。列位看官，今儿是六月初六，过不了多久，咱们这半年就过去了。上半年里头若说有出了什么大事。一样是裂天考，烹人妖火烧火镜书院，那太惨了，我们今天说的是高兴，不说他。另一件，就是这金涛小榭放言要取蜘蛛院主人的项上人头，结果派出去的杀手反而被蜘蛛院主人收服了，你说奇不奇？金涛小榭是个什么地方，列位有些可能不知道，那是传说中道上最大的杀手组织，他要杀什么人，从来没有不能成功的。比如前些年浩然剑派搞内乱，姜少掌门花钱雇金涛小榭的杀手替他杀‘青霜剑’姜盈晚，上午送钱过去，到了傍晚姜盈晚的头就送到了少掌门的书桌上！不过金涛小榭的杀手价码不是一般的高，寻常人请不起。那都是神仙打架，咱凡人一个，全身灵根杂得和碗八宝粥似的，因此我在这里给列位说的，也就是个道听途说，不明不白的故事。列位里若有哪个仙家，听见我说得不对了，也别太较真。咱们今天六月六晒书节是个吉利日子。”
说着他拿起手边油腻腻的大扇子，“扑”地一声打开，放在腮边扇了扇：“列位远来的朋友可能不知道，凤岭本地的朋友们都认识我。我姓师，承蒙大家看得起我和我说的故事，管我叫一声‘师先生’。今天既然是受百岁印坊的陈老板邀请，在晒书节上再服侍大家一段故事。我有个规矩，说故事到中途，请陈老板递我一本新书，台下再邀请两三个没看过的人，十息时间，把书全部翻一遍，看到什么算什么。然后我从书里出三道题，请几位赌一赌书。谁答对的最多，陈老板就把书赠给谁。”
………………
他话音刚落，四面讨论未起，人群中间忽然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你压到我裙子啦！”
那声音又软又娇，引得不少人都转头去看。只看见是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姑娘，穿着宽宽大大的淡绿色衣服，因为衣摆被人压住了，正低着头撕扯。衣领下露出的一截白得透光的脖颈，戴着一串珍珠，每一颗都有人的小指头大小。
压着她衣摆的是一架轮椅，因为身处人群里，轮转不便，不知怎么地就把她的裙摆绕进了车轮里。轮椅上面坐着的也是个姑娘，年纪看上去比绿衣女孩大一些，穿玫瑰色裙子，一双腿从膝盖下面尽数失踪，原来是个残疾人。她身边陪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大的和她同龄，梳着高马尾，作武者打扮。小的和绿衣女孩同龄，一团孩子气。
绿衣小姑娘似乎手脚甚笨。她毛毛躁躁地扯了几下，非但没能把裙摆扯出来，还险些把自己扯了一大跤。
陪着残疾女孩的那个大男孩叹了口气，伸手在小姑娘的绿衣肩头按了按：“你别动，放着我来。”
他蹲下身去，腰身扭过一个奇异柔韧的角度，伸手进车轮里替她解开了裙摆：“你叫什么？和家长走散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自己闷闷地笑了：“没想到我居然也有说这句话的一天啊。”
“我……嗯……大仙！大仙！”女孩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紧张地抓着淡绿色的裙摆，左顾右盼，甚至试图跳起来，越过几个人头去找她熟悉的面孔。男孩此时刚刚直起身，于是他又很好脾气地抱起小女孩，将她扛到肩头的位置：“上来！站得高些看得远。”
“坐到我这里来岂不是看得更远？”
男孩刚把女孩抱起来，手还没扶稳，一条长绸破空打来，重重抽在他的手背上。长绸抽开他的手之后，却轻轻巧巧地环住了小女孩的腰肢，将她向着大棚的梁上拉了过去。适才一声朗朗的反问也发自梁上。众人，连同那个说书的师先生，都不由得抬头向着发声处看去。
梁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身材瘦削的少年，蓬头乱发，趿拉着一双过大的旧布鞋，看起来像是个市井顽童，腰里却裹着一卷崭新的白绸，刚才他卷走绿衣女孩用的就是这个。此时他拔出插在腰间的一把破折扇，很是自得地扇了扇：“喏，坐稳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好不好？偷偷儿地，只在我耳边说。漂亮女孩的名字是很贵重的，不能告诉底下那个泥腿子。”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扯了一把大男孩的衣摆：“李先生，我看他才是泥腿子。让人坐得这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你要不要上去把人再抢回来？”
这坐着轮椅的残疾少女和随同的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自然是何醉儿、叶棣和卫小苔了。
他们一行坐着天鲲，于六月初六清晨到达中岳麟趾山域，就停泊在凤岭城外的一处天鲲行栈里。童心衡和柳小乙纨绔性子不改，匆匆放下行李，勾肩搭背地就往城里的赌坊去了。何醉儿因为坐着轮椅行动不便，听说了六月初六天贶节，凤岭城外的草市上有盛大的书市，就央叶棣推着她出去透透气。卫小苔要投奔的丹塔离这里不远，当天跟着他们一起落宿在天鲲行栈，于是也跟了去。
众人一见冲突的中心是几个孩子，人人脸上都挂了点慈和的笑意。
梁上那个顽童少年看叶棣一直盯着他，扁了扁嘴，忽然贼兮兮地笑了：“怎么？说你泥腿子还错了？你看你靴子上粘的是什么？”
叶棣不太想理他，随便低头扫了一眼。
这一扫可不得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两条黑靴上竟然沾满了黄色的秽物，一直从鞋跟粘到小腿，就连护膝上也沾了几点，臭气扑鼻，从秽物的质感和味道看，怕不是……
不对，我一路上来走的都是大路，绝对没踩过什么粪坑，叶棣心想。
他重新抬头，对着顽童少年怒目而视：“你是幻灵根修士？快给我消掉。”
“什么换灵根不换灵根的？老子都指给你看了，你还不认？快自叫三声泥腿子，再谢谢你爷爷我指点迷津之恩。”
“快，消掉！”叶棣的右手缓缓攥拳，“你是什么人？三大宗的弟子么？”
“三大宗可教不出老子这么厉害的徒弟。听好了，我姓倪，名号上劳下子。你可以尽和外面说，看他们认不认得我。”
倪劳子……不就是“你老子”么？叶棣也是经历过犯熊斗嘴、和人逞一时口头之快的年纪的。他轻哼一声：“第一，把人家小姑娘放下来，她明显是畏高，现在已经怕得手指都不敢动了。第二，给我把幻象消掉。第三，你绝对不姓倪。别的，少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