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了死结血偿生死债(1 / 2)
烈火烧彻长夜。
纪北城带来的损失难以估量。当天夜里火镜书院的学生大多都有夜课,侥幸逃过一劫,但留宿在此的裂天考考生和带队教师们遭了殃。总共有三十八人在睡梦中直接被烧裂的梁柱、法器设施等压住,因为无法逃离现场,被硬生生熏死在火场里,等被找到的时候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还有大约二百人在烟雾中毒之后被清醒的同伴救了出来,其中四十人至今未醒,苏醒的学生里有半数应该是假愈,眼球震颤,状态非常不妙,还有十个有部分肢体无法活动,症状完全消除的不到五人。有八个修为略低的考生因为和纪北城对视而致盲。两人因为直接和纪北城的白色火焰接触而完全被烧化。总共有七十四人需要截肢,二百多人身上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十余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问题……最后算下来,未被淘汰的考生里,肢体健全、无伤或者伤情较轻、智力正常、还能参加裂天考的,即使算上张翼,也不过六十一人。
相比其他学生,叶棣只是全身重度脱水。元婴强者在这种时候没有喊累的资格。经过短暂的补水恢复之后,他就跟着厉难行,还有几个其他宗门的带队教师,一起在宿舍区内划出了一圈防火带,终于暂时阻止了火势。懂得医疗的教师不多,温难言一个人照看着几百个伤势各异的学生,又要治伤又要安抚,忙得团团转。
因此当张翼醒来之后,叶棣一脚把他踢向了伤者安置处的方向:“睁大眼睛看清楚,不许闭眼,不许转头。”
两人背后就是划出的防火带,楼房焚烧后的火光将大地映得一片惨红。断肢、焦臭味、满地纠缠的人体和鲜血,全都映在这一片朦胧如雾的惨红色里。
这红光也映在了张翼的眼睛里。叶棣又踹了他一脚,这次踹在膝弯上,踹得张翼跪了下去。
他刚要倒,肩头就被叶棣按住了。
“如果你没有把纪北城带进来。”叶棣一字一句地在张翼头顶说,“他们或许还活着,还健全。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和你成为在裂天宗外院的同学。”
“呃……”张翼睁大了眼睛。
他喉头震动,挤出一串痛苦的低音。
“你是怎么把纪北城带进来的?你只是个学生,走的是谁的关系?”
“是我姐姐……我大姐在户籍登记处那个里长家里做乳娘,她替我给纪北城递的资料。不过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告诉她有人要跨地域考试,求里长行个方便。上下打点的钱都是我业余给人写字抄书攒的。”
“难怪没人想到是他……”叶棣自言自语。他之前从未关注过张翼的家世,只知道温难言的三个亲传弟子里,有个叫卫小苔的孩子是孤儿,想来其他两个的身世也和他差不多,才能一直住在葭山派宿舍里,还和温难言、厉难行同桌吃饭。
“你要杀了我吗?”
张翼终于崩溃了。泪水如泉似的从他两眼里泄出来,哗啦啦流淌过两腮,哗啦啦落在地上,两膝跪着的位置很快就被洇湿了。他“喀喀”地徒劳震动着两腭,似乎想要说出些什么,但他锤了两记心口,又将那些话全都咽了回去。
不知经过了肠子里怎样的百转千回,他吐出来的话就成了这样:“你要杀了我吗?”
“不,我不能杀你。”叶棣摇摇头,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李先生你让我死吧……”
张翼已经濒临崩溃。他躬下身,双手在石板地上拼命地撕拉抓刨,似乎想要掘出什么来,又或者只是为了发泄满胸的痛苦。
忽然在人群里治疗伤患的温难言站起身来,远远地,好像冲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才是最不配做师父的徒弟的人。我这种人不该再活在世界上。李先生,我求求你快点杀了我,我师父说过,他为了养金身,是不能杀人沾血气的,连做烤乳鸽都要回云中买别人杀好的。现在只有你能杀我了……李先生!李先生!”
张翼的一迭声呼唤并没能叫动叶棣。从他的方向看过去,这位李先生的脸庞空前白净,火炭色的双眼平静地燃烧着,整个人平静得像是雕塑,毫不理会他的请求。
他尝试着动了动肩膀,发现被钳制的力度丝毫未改。
“李先生……”张翼哽咽着,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给他们磕几个头吗?”
“随你。”叶棣放开了手,垂下头看着他。
于是张翼恭恭敬敬地跪在石板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叶棣不想去看他的表情,也对他的忏悔不感兴趣。说到底那只是个十七岁的学生,把恨和复仇都想得太简单了,叶棣无意把这件事的全部责任归咎于他。审判他是裂天宗的事,是他师父的事,自己无权代劳。
张翼磕完最后一下,身形晃了晃,伏在地上不动了。叶棣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出于愧疚想要多拜一回儿。等过了约莫十息,张翼跪在地上毫无反应,叶棣才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他蹲下身把张翼翻过来,才发现少年已经停止了呼吸。最后磕头的那一下张翼下了狠力气,被他米白色衣袖遮住的地方,一大片新鲜的血迹正在缓缓爬行,和他哭出来的两滩湿迹混合在一起。
用力到把自己砸成脑出血死亡,这毅力不可谓不大……叶棣也无从评判,张翼究竟算是因愧生勇,还是懦弱到根本没有和师长当面对质的勇气。
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把少年浑浊微阖的眼睛用左手盖上了。
………………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三位尊者和火镜书院的山长居然一直到黎明时分才匆匆赶到现场。四人身上都是风尘仆仆,显然经受过一场恶战。打听到伤亡情况之后,火镜书院的名誉山长,平尊者谈于思双膝一软,全身脱力地跪倒在防火带前,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他在这里做了几十年的名誉山长,一心想要回到本部,早把这地方当做一个累赘和囚笼。但当他看到被纪北城烧毁的校舍时,他这才猛然发现,他原来对这个累赘、牢笼,早就怀有了深深的感情。
三人中唯有髯尊者冉饰非伤势严重,只有靠璋尊者蓝空明扶着,才能勉强走几步。
“冉老……髯尊者这是怎么了?”
留下来的教师中数厉难行修为最高,他又有斩杀纪北城的功劳,于是就成了教师们的主心骨。
“芦……咳咳,芦人悯连夜偷走了幻火镜。钱兄发现之后,我和饰非,还有平尊者就随他一起出去追。”蓝空明略感抱歉地道。一旁的火镜书院山长就是他说的“钱兄”,早已经随着平尊者一起大哭起来。幻火镜是火镜书院起家的资本,一件世间罕见的爵阶法器,但是再贵重的法器,抵得过几十个远道而来的学生的人命吗?
对他这种教育从业者来说,当然是抵不过的。
“其中饰非心急,赶得急了一点,结果芦人悯不知怎么地修为暴涨,居然只用灵力领域就将他禁锢在空中。等我们把他夺回来的时候,他手里的锁链还缠着幻火镜不放,连同芦人悯的衣服一起撕了下来。”
他说着提起冉饰非手里的一条锁链。锁链缠绕着一面绯红色的圆镜,还有半幅黄色的外衣,末端的铁杆毛笔已经被无名巨力打得弯折下来。
“不应当啊……芦人悯只是元婴期修为,连我师弟都不如。他能一个人单挑你们三个出窍期一个元婴期,还把髯尊者伤成这样?”
厉难行身边就站着灰岩宗的一个幸存学生。他侧头去问那学生:“你们宗主今天晚上穿的是这件吗?”
“宗主的确有一件黄色的斗篷,不过那是在大岩岭上才穿的……”学生有些迟疑地说,“大岩岭地势高,我们宗门又依山而建,所以在山上都要穿斗篷御寒。到了红州城后因为气候湿热,宗主一次也没穿过它。”
的确。连同幻火镜被缠回来的布料锦缎厚重,同红州五月的气候很不相称。厉难行还想说些什么,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他转头向另一边,发现走上来的是叶棣。
“厉掌门,张翼刚刚死了。”
“什么?”
“他自杀了……我没能看住他。”叶棣闷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