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焚风过焰断修罗场(1 / 2)
“纪北城?”叶棣下意识地向外冲去,“放出来了?”
夜空郁郁,地涌铅灰,唯有一道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迅速地向着他们的方向移动过来。因为温度过高,火焰中心已经完全白热化,根本辨不出纪北城所在的位置,只在最外圈的焰尖拢着一圈赤红色的火系法术色彩,仿佛环绕着太阳的日冕。
学生们炼体未成,只是看了一眼腾起的白赤双色火柱,双眼就拼命地流泪。
“别看!会盲!”叶棣当机立断,牵起桌布的一角,扯下来之后向着近处几个学生头上盖过去。桌上原本放着的鲜花果盘等都被他扫落在地。离他远一些的童心衡和柳小乙会意地捂住双眼:“是!”
现在只剩他和厉难行、温难言能直视火柱了。厉难行将温难言推开,从背后拔出了窄长漆黑的无生刀。温难言的双手自储物法器上抹过,一杆白蜡木的金身方天戟出现在他手中,在空中嗤嗤盘出两道枪花,戟尾柱地铿然。温厉二人虽然是同门师兄弟,所学的功法和傍身的法器却大有不同。无生刀色泽暗淡、模样低调,因为过于重视实用性,看上去甚至有些丑陋。而迦楼罗戟却是金身银错的方天画戟,两耳展开如同鹰翼,错金的羽毛片片分明,要不是开刃的两线闪着危险的光芒,很容易让人误当做一件华丽的礼器。
“这气息是纪北城没错……”温难言皱眉道。
火柱来得好快,与它擦肩而过的房屋都熊熊燃烧起来。
叶棣忽然脱口而出:“厉掌门温先生,快带学生走,她是冲我来的!”
“怎么是冲你来?”温难言正用戟尾挑起张翼的后颈,把他甩给头上盖着桌布、还没从刚才的冲击里缓过来的尤琪。
叶棣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解释关于奴印的问题。他刚刚悄无声息地咬开了手背,从打开的秘境罅隙里抽出了两支六角鞭捏在手里。“总之我就是知道!不对劲,纪北城只有金丹修为,带队参加裂天考的教师里多得是修为比她高的前辈,为什么没人拦得住她?”
“或许是灵根属性不对?”温难言盯紧了从火屋后出现的巨柱,试图从亮白色的火光里分辨出人形的位置,“动静这么大,风水双灵根的璋尊者应该已经被惊动了。李牧说得没错,我们没理由留在这里和纪北城硬拼,带着学生们先走才是正经。”言罢他又看向叶棣:“听着李牧,她和你没有结怨的理由。所以你别想一个人留下来逞英雄。六个学生,你带醉儿和宗浣,我带尤琪和张翼,师兄麻烦你抓一下你家的两个徒弟。”
“嗯。”厉难行闻言应下。
“尤琪,把你师兄抱好了,闭上眼睛!”
就在尤琪抱着张翼,被温难言一手拖出桌布的范围时,一道手臂粗的火柱忽然从天而降,汹涌的白色火焰只用了不到一息的时间就完全烧毁了屋顶,炭黑的梁柱噼噼啪啪地打下来,带着未熄灭的火星,将室内点得一团糟。
火柱中的纪北城居然还能作出“跳跃”的动作!
纤细修长的白色人形降落在室内,从包裹她全身的火光里,还依稀能看得出手里握着一把武器。刃尖已经熔了,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金汁。
纪北城的本命法器是一对匕首,名为“香消”和“玉殒”。其中香消匕已经被她丢在了擂台上,赛后就被主考官收走了。此时她手里拿着的便是比香消匕要长上许多的玉殒匕。
单从火光里显现的外形来看,叫这种东西“匕”简直是欺诈。玉殒匕长约一尺,外形更近似于短剑或者顺刀。此时它的刃尖已经熔了个干净,通体直如一条红亮的烧火棍。不过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它的杀伤力已经和锐利与否完全无关了。
此时和她离得最近的是林宗浣。他刚从暂时失明的症状里缓和过来,满眼的粉红色还没褪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白色的女人贴面而视。
长时间维持着火灵根完全释放的高热状态,纪北城的状态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全身充溢着令人作呕的焦香味。惨白色的绝对高温居然是靠燃烧她的身体产生的。她的皮,她的血,她全身上下的一切灵力,都投入了这一场盛大的燃烧里,孤注一掷。叶棣有一点猜对了,她的确是为了复仇而来!
但她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复仇对象是谁。
林宗浣有那么一息的时间完全和纪北城脸贴着脸。他再一次陷入了失明,双眼剧痛,仿佛有人将一把石灰洒进了他的眼眶。但他依然能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看。而在他对面,白色的火焰怪异地扭曲起来,两个漆黑的眼洞一上一下地浮现。那其实是两块火焰中较为低温的部分,而且一闪而逝,但在它出现在脸部轮廓上的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一个想法攫住了——它“看见”了林宗浣。
“小心!”林宗浣猛地被人压住头往下按。
是何醉儿。她原本是准备下午上擂台的,此时脚上还穿着用于施展鸳鸯腿的一双铁屐桃。她在按下林宗浣之后双手撑地,身子倒立,一双银光闪闪的高跟铁屐桃像是两叶剪刀,直向白色人形细弱的脖颈处绞去!
“啊——”
这是何醉儿一生中第一次下定了杀人的决心,也是最后一次。她的双腿在接触到绝对高温的一刹那就完全失感了,表皮像蜡一样融化,肌肉失去力气。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缠住了对方的脖颈。
就在何醉儿极端绝望的刹那,一道刃光刁钻地挤入了她和纪北城之间,于膝盖处斩断了她的双腿。
林宗浣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摸索着环住何醉儿的腰身,同时就地一滚,带着她滚出了纪北城的攻击范围。
“醉儿姐!”这个满头小辫子、容貌秀美如少女的男孩尖声哭了出来。他抱着再也不能施展鸳鸯腿的女孩,反反复复地叫着她的名字:“醉儿姐!醉儿姐你醒醒!醉儿姐你还活着吗……”
“活着。”叶棣将刀刃完全烧融的玉殒匕丢在地上。他没时间处理何醉儿的伤口,只能将已经被卷落在地的桌布重新抓起来,胡乱裹住何醉儿的下半身体,同时扳过林宗浣的身子,替他指了一个方向:“还看不见,对吗?”
“李先生?”
“等会我数三二一,你抱着她就往这个方向跑,不能偏,不能回头,能跑多远跑多远,不用怕碰到什么,这条路上什么也没有。信我。”
当肩膀被一只滚烫的手掌摆正时,林宗浣感到有力量从李先生的方向传过来,这种力量奇迹般地撑起了他的身体,使他有足够的勇气来站立,以及,抱紧何醉儿。
“三,二,一,跑!”
他发疯似地跑了出去。
白色的人形愣了愣,头颅敏捷地转过一个角度,摆出了要追过去的动作。叶棣一摆六角鞭,用自己的身体拦下了白色人形。
“看清楚,你的对手是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悄悄地蜷了一下左手的食指,那里本来戴着一枚指虎。在他劈手夺过高温的玉殒匕时指虎烧融了,铁水刺进了他焦糊的皮肤里,虽然元婴修士能自动修复体表伤害,但骨骼伤害却未必。更实际的问题是,铁水冷却后会嵌在体内,肯定会影响接下来战斗的手感。
叶棣不怕疼,比这更疼的他也早就在长门里经历过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拦不住纪北城……他在余光里一直关注着林宗浣。这个男孩应该到现在还是双目失明的状态,还抱着一个双腿截肢的何醉儿,跑得委实太慢了。
………………
纪北城的状态很不对,他能感觉到。
叶棣在擂台赛之前不认识纪北城,有关这个女人的身份背景,他全是在擂台赛之后听台下的学生们说的。纪舫纪北城,水火双灵根,虽然火灵根占绝对主导,但到底并不是真正的火灵根。而且她的修为只有金丹期,之前在擂台赛用请神诀催动的琼雷道火,应该就是她现阶段的最强攻击力了。
但是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白色的人形,虽然体态和气息还是纪北城的样子,修为却呈几何级数地拔升——不对,叶棣仔细地感受着她周身狂暴的灵气,非要说的话,她身上被大幅度增强的东西并非灵力,而是灵力中属于“火”的部分。其强度已经远超过了叶棣直面过的化神期强者叶子磬,超过了秘境里那个无所不能的护道者幻影。
这也是为什么她恒久地燃烧着自己,却一直没有被完全烧尽。
叶棣曾经听六角说过,即使不经过炼体,普通人的肌肉力量也非常强大,但为了避免肌肉损伤,身体会自发将力量收束在一个范围内。而在某些紧急情况下,身体会忽然放弃这种保护,那一瞬间产生的力量足以让人托住巨岩,或者拉起数个成年人的身体。灵根的情况也差不多。人体内有五行相性配比,强者外在表现为灵根,弱者虽然隐而不表,但却微妙地维持着身体里的五行平衡,保护身体不被过强的灵根伤害。灵根有五行十系,相克者互相制约,同时对应人体的三魂七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用于约束火灵根的应该是属水的爽灵魂和属冰的除秽魄,分别对应人体的记忆和代谢能力。
代谢能力,隔着一层白热化的火焰屏障看不出来。至于记忆,早在刚才她攻击林宗浣的时候叶棣就发现了,纪北城的反应非常迟钝,而且头部一直在随着动作不断转动着,仿佛只有当她看着自己身体的时候,才能想起来自己应该怎么举手投足。这绝非一个受过大族教育的武修该有的表现。
她丧失了肌肉记忆!
纪北城的“脸部”凹陷下去,两个漆黑的眼洞第二次一闪而过。她后退了几步,动作非常笨拙。从她留在地上的脚印来看,此时被包裹在火焰里的人类本体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了。
然后她像吹气球一样地膨胀起来。
不,她的本体当然没什么能膨胀的,所以膨胀的是环抱在她身周的白色火焰。纤细高挑的女人在几息之间就变成了足有三层楼高的巨大怪物。它看上去就是一团纯粹火焰的集合体,站都站不稳,甫一出现就摇摇晃晃地砸在了火镜书院的住宿区上。房屋在它的身体里湮灭,火光中有人类的惨叫一闪而过。
“六角,这是什么情况!”叶棣被蒸得汗出如浆。就在刚才对峙的短短十几息里,他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大量失水,两条靴筒里挤满了热汗。
“你现在已经轻了三斤。以你的体重计算,等到失水量达到五斤左右,你就会开始乏力。”六角适时提醒他,“我建议你还是逃。她的魂魄被人剥去了一部分,你对付不了的。”
“什么意思?”
“和你刚才猜的一样,她的爽灵和除秽出了什么问题——最大的可能是被人直接从识海里剥除了,她又刚好是一个火灵根较为强大的修士,所以被这一魂一魄长期压制的非毒魄主导了她的身体。现在的她没有任何的自我意识,在把自己烧完之前,她是不可能停下的。”
“魂魄还能剥除?”叶棣放弃了识海交流。他面对着匍匐在地的火焰巨人,狂呼挥鞭。
“如果不能,你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别忘了你在进入长门之前经历过什么。”六角提醒他,“为已经脱出躯体的魂魄剥魂并不困难,像这样对活人剥魂就要困难很多,需要把活人的天灵掀开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也掌握着这种技术。”
“所以剥魂是你发明的?”
六角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其实要她熄灭也很简单。现在她身上的火焰都是靠着灵气燃烧的,而你静脉里全都是逆气,短时间湮灭一些火焰不算困难。还有一件事,从你下午见到她到现在她逃出禁闭室,总时间还不够两个时辰,还不够做一个开颅手术。我怀疑替她施术的人并没有考虑伤口愈合的问题,很有可能她的脑还裸露着。”
“是啊。”叶棣笑了起来。
他将六角鞭全都提到左手,右手扣凤眼拳平举到眼前,以食中二指指节末端的凹陷为准星,凸出的两指指缝间飞快地生长出一条逆气长锋,足有手臂粗细。
“她被烧成了这样,心和肺多半都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能穿脑,对不对?”左手松开,六角鞭落地,瞬间化为了与人肩同高的白色巨狼。
“六角,载我上去。”
………………
“李牧怎么还不回来?”
温难言和厉难行刚刚安置好了他们负责的徒弟,就看到宿舍区的方向站起了肥大的火焰巨人。温难言先皱了眉:“李牧是不是还留在那里!不是说了……”
一声嘶哑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抱怨。
“有人吗!有人吗……”
“林宗浣?”厉难行快步上前,将看起来精疲力竭的林宗浣和被他抱着的何醉儿一起接到怀里。隔着一层浸血的桌布,何醉儿下半身的残疾根本无从掩饰。厉难行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低声问道:“她的腿……”
“被纪北城烧没了!”
终于找到了掌门和老师,堆积的压力也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林宗浣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复述着当时的情况:“纪北城忽然贴过来……我看不见了,醉儿姐为了救我,好像是去踢纪北城……然后她的腿就被烧没了!好像,好像就在我面前,我对不起……如果不是李先生砍了她的腿,恐怕……恐怕……醉儿姐你醒醒啊醉儿姐……”
何醉儿被两个男人的胸膛压得胸闷,终于艰难地咳嗽了一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