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迷蛛丝谛听失前蹄（1 / 2）

自从大约四年以前家主从中岳回来，叶飘絮就时常觉得，家主变得陌生了。

她现在依然是叶家的执法长老，但玄岳叶家里已经没有刑堂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原来刑堂规模更大的执法所，除她之外又新增了两个副手，三人谨遵叶氏新编的《白石律》行事，可以不经请示众长老和家主批令，直接对违反律法者处以刑罚。而这《白石律》，正是叶笙在回到玄岳之后编订的。

在编订白石律之前，叶氏族内原本是有族规的，只是以老少之间口耳相传为主，少数会写在竹简上。族规主要是对一些为祸家族的大事进行裁决，而在小处则全凭家主和长老判断，实际上留给了这些掌权者很大的渔利空间。比如说分家内部争夺继承权，虽然族规里一方面有立嫡立长的风俗，另一方面却也有立贤让位的传统，在这个上面可操作空间就很大。如果争夺继承权的其中一方对长老们打点得够好，或者和家主关系够密切，他就能争到这个位置。

但在新编的白石律里，严格规定分家由嫡长子继承，无嫡长子者则以庶长子继承，无子者以长女女婿继承，废除立贤制度，平梅堂和同平梅堂那边下发的文书换成嫡长女继承即可。分家次子、庶子中有自认贤明者，与其和兄姐争一点家产，不如加入文书所、六技所、仓廪所、庠典所、执法所这五所之一，自赚身家。白石律还严格规定分家购地和向本家纳贡的金额，背叛、欺骗家族的惩罚，乃至嫁娶、续弦或再嫁的礼仪支度，子孙外出游学时家族的供养金额，牲畜的饲养问题，可谓是巨细靡遗。叶笙又撤换了原来一批尸位素餐的主家和分家老人，好将整个叶家全部归在白石律的统治之下。

“在外的人只知我叶子磬，不知玄岳叶氏。但是在叶氏家宅的范围内，我要人人只知《白石律》，而不知我叶家家主。”在颁布《白石律》的时候，他这么说道。

宗门体系以下，大家大族多半都有族规，但鲜少有人想到集结成册的，规定得这么严苛的更是少见，原因就是家主们放不下其中的渔利空间，尤其是一些大城市的城主家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人取而代之，产业不稳定，就更没有心情修法了。虽然《白石律》在支钱、贡税等问题上添加了一句“百年不变，百年后依物价修订”，但其他地方能用钱钻的空子基本上算是全部堵死，不仅自己不赚油水，也要让家里上下能蹭油水的地方无计可施。

不过想了想，他叶笙本来就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自己能炼丹炼器造机关，也用不着什么奢侈品。他掌权以来提拔的叶家小辈们，多半也还没来得及养成骄奢淫逸的毛病——肉疼的也只剩下那群老人了。尤其是曾经的二长老，八面玲珑的人物，因为家里这一年田产的赋税够不上《白石律》的规定，他小儿子直接卷了他房里的珍玩去“负荆请罪”了，惊得他一把老骨头从榻上翻下来，幸亏肚子上肉厚，没摔出个好歹来。

为什么说是“曾经”的二长老呢？因为在《白石律》颁布的那次族会上，叶笙宣布将所有长老降级一位。空出来的大长老头衔授予了一个死人，随《白石律》同样百年不变。而这个死人，就是他的弟弟，叶棣。

他也给出了当初叶棣出事的原因：在后山被戴着面具的刺客重伤。

他详细的解释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叶家内部对他“弑弟上位”的怀疑。至于为什么死了九十八年的叶棣，尸身会突然出现在中岳的清净宗内，叶笙并没有明说，只是表示刺客的身法诡异，并不是清净宗的正道功法，在这件事中还有第三方存在。

“《白石律》将在叶氏内部试行一年。此事我会完全交给新设的五所和二长老。在这里的三大堂和各分家的家主，都是第一批听法证法的人，我也在会议之前询问过你们对此法的意见，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说没有。那我也希望，你们不会带头触犯这部你们认同过的族内法律。”

文书所长老叶樟第一个反应过来：“那家主，您……”

叶笙闭上眼睛，轻轻地摇摇头。

叶樟是那种能臣和弄臣一线之差的人，他固然有时候会故意表现得和家主很亲密，但当家主神情不对时，他又能很快地退回安全线之后。于是他很乖觉地闭了嘴，低下头，把自己融入家臣和分家家主中间。

“你，还有慎书和飘絮，会后留一下。我另有任务分派给你们。”

慎书是六技所长老叶洵的字。叶樟，叶洵，叶飘絮，这三人是叶家年轻一代最早拥有长老头衔的三人，可谓叶笙的心腹。叶飘絮当时穿着布衣站在人群里，猜测着，家主用一部《白石律》几乎完全摘出了自己的职责，可能是要为短期内离开叶家做铺垫。

结果三天之后，她和叶樟叶洵三人被带到了中岳山间一座华丽荒凉的宅院里。

“我要你们协助我，在这里造一个人。”

“什么？”叶樟忍不住看了叶飘絮一眼——在场只有她是女性，怪不得叶樟多想。

叶飘絮感觉到了来自同僚的目光，更加凶狠地瞪了过去。

“叶樟，把你的花花肠子收了。”叶笙轻轻拍了一下桌面，“我说的造人，是在这里造一个假身份出来。‘他’会是这座院子的主人，在仙界有一定的知名度，足够让那个‘害死’我弟弟的人注意到。”

自从叶棣被封为大长老，他对叶棣的称呼就从意有所指的“他”换回了更亲昵的“弟弟”或者“我弟弟”，只是语气依然是淡淡的，让人看不出喜怒。

“文书所查不到这个人吗？”叶洵问道，“之前关于‘听风人’的事情，文书所都查出来了。”

“那只是一群识海异于常人的疯子，被人豢养起来探听什么东西，当然方便打听。这次我们的对手只有一个人，他只在仙界高层中间游走，不走到这个层级，连知道他名号的资格都没有。我希望与他建立起一种新的联系，不同于‘叶家家主叶笙’和他的关系。一个忽然崛起的江湖豪客会是一个好的突破口。”

“那名字呢？”叶飘絮问道。

“名字我还没想好。”叶笙叹了口气，伸手揉开了眉心深深的纹路，“走一步算一步吧。”

………………

后来他们真的一起制造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并没有名字，在外面被叫做“蜘蛛院主人”，原因是他居住的这座宅院有八个门户，开向八个不同的方向，或正或奇，意为不忌来者身份，保护来客隐私。宅院内的布置和裂天拍卖场的地下类似，以墙垣、池水、花木隔开不同的道路，将来客们一一隔离开。

蜘蛛院主人起初以木甲之术闻名。

木甲原本是一门独立的技术，现在更多地被归在炼器一类，擅长木甲的能工巧匠被称为偃师，意为“能使时间静止的工匠”。蜘蛛院主人贩卖种种以木质榫卯搭建，用齿轮和皮筋催动的木甲机关。这种机关不需要用到最通用的能源物质——灵玉，因此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凡夫俗子亦能催动，既可以作为玩物供人一哂，又可以作窃听等用途。

但木甲机关并不是蜘蛛院出售的唯一商品。如果一个豪客真的给足了金银，他可以从蜘蛛院主人手里买到第二条命——传说中的替命傀儡，奚童。

正是这种小小的木傀儡奠定了蜘蛛院主人在江湖中不可动摇的地位。试问，谁犯得着和自己的第二条命过不去呢？

虽然蜘蛛院主人会向每一位购买奚童的贵客事先说明，奚童能替的仅包括外伤造成的死亡，不包括毒伤、老病和走火入魔致死，而且每人只能购买一次。但是谁又敢对这有意见呢？能付得起这个价钱的，多半也不是江湖新手，自然知道如果再贪心的话，对方可能就不卖自己了。

替命之术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中，好容易今生能遇上一个传承者。过了这村可就不再有这个店啊。

………………

“读吧。”

车内安放的储物法器里悄无声息地推出一张银白色矮几，正架在火盆上方。叶飘絮从怀中取出了一卷兰白色的卷轴，平放在桌上，开始撬绳结上金色的封泥。这是从谛听阁买的情报，兰白色表示它的等级在“天地玄黄”中排第二等地级，是比较昂贵的情报了，金色的封泥则表示它发自谛听阁位于麟趾山脉内的总部，是经过处理后最可靠的消息。

叶飘絮这次来中岳地区就是为了买这个，顺路接一下叶笙而已。

“有关蜘蛛院主人的情报都在这里了吗？”叶笙皱了皱眉。随着封泥被撬开，卷轴慢慢在他面前展平，长度实在不能让人满意。

“负责接待我的那个人就差对我告罪了。他们说，这些年月刊收到的往来信件和收集到的情报不少，但是他们能考证的只有这么一点。”叶飘絮一开始展开的时候就是将字对着叶笙的方向，她自己反而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叶笙一眼扫完，将卷轴转回去给她看：“蜘蛛院主人，真名未知，性别未知。不不知道经过这次之后，他们会不会认定蜘蛛院主人是女人……出身未知，偃师手艺可能传自八百年前被灭门的淄江公孙氏，制作替命法器的渊源不明。”

“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还算不错。”叶飘絮道。

“是不错，有些信息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叶笙淡淡地说。

的确，从“蜘蛛院主人”这个假身份被建立以来，他们就从没有想过这个人物应该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