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瑶台镜满冰释成川(1 / 2)
自叶棣的记忆忽然恢复起,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要说他们是仇人,又不太像。叶笙每天按时给叶棣送来白粥,都是熬得恰到好处,加了白糖,甜甜暖暖的。他的态度不说次次温柔,却也是细心妥帖。稍微放宽叶棣四肢的皮带环扣,打开刑具,扶他坐起来,一口一口地喂他,替他擦干净嘴边的米粒汤汁,再扶着他躺回去,重新戴上刑具。后来的几天里,粥不再一味是甜的了,新的粥里加了肉糜和小块的药材,散发出好闻的咸香。
大概是被血蕉灌顶留下的后遗症,叶棣一开始的代谢非常缓慢,吃了难消化。他睡眠的时间也非常长,一头倒下去,就被长短的噩梦纠缠,要睡上两三个时辰才醒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又重新睡下去。他时常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大概是叶笙看他要醒了,又把粥拿回去热一热。
噩梦多半基于小时候看见过的马川起尸和在心魔秘境的幻境中的经历。他常常梦见自己在尸山血海里挣扎,在僵尸的利爪和刀锋之间跳来荡去,惊险非常。但猛一抬头,能看见一个白衣的身影浮在他头顶之上,银色细剑的剑光夭矫如龙,刈麦般收割着一片片的僵尸。白衣的叶笙低头扫他一眼,神情悲悯,陌生却又熟悉。
又或者,双手双脚被皮带牢牢绑住,鞭风在周身上下游走,所至之处皮肉烂开,鲜血流了满地。而他嘴里被塞着刑具,只能吚吚呜呜,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本来以为拿着鞭站在阴影里的会是叶笙,仔细一看却发现,鞭子是在自己挥动,根本没人握着它。而背后贴上来一个微凉的躯体。有人在轻轻地揉着他的头。
叶笙!叶笙!为什么还是叶笙!
白天被你关在这里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到梦里来折磨我吗?
而且为什么……不让折磨更彻底一些!
这种语焉不详的噩梦让叶棣很是难受。他想要个快意恩仇的方式,能像一把刀一样,将悬在他和叶笙之间的这把乱麻全部斩断,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哪里能这么轻松呢?他们之间不仅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更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第三人”。
他和红豆撒过谎说,他的师父去世了,丢下他一个人,当时他想着的就是花棠。自叶笙显露真容、要强行掳他回叶家时,他就当那个青年已经死了。但现在看来,那个温柔的青年非但没死,还像是巨岩中的灵玉一样,深深地嵌在叶笙的身体里。只要“花棠”在一日,他就一日没法对叶笙完全死心。
第三天夜里叶棣突然醒来了,他发现四肢的束缚全部被解开,嘴里的刑具也没了。大概是叶笙觉得他不会再自残,于是替他全部松开了。
他穿着中衣跳到地上,试着走了几步,只觉得头晕脑胀、天旋地转一般。长久没走路,腿忽然使不上力气。
他休息了一会儿,又试了几次,终于能歪歪倒倒地走起来,一直走到门边。不管他怎么推,厚重的门扇都是纹丝不动,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身体没恢复力气太小,后来才想到,这扇门的插销应该是内外分开的,有人插上了外面的插销。
之前叶笙塞给他,让他随时用来叫叶笙的铃铛已经被收走了。叶笙试着冲外面叫了几声,不论是“叶笙”、“叶子磬”还是“哥哥”,全部都叫过了,毫无回应。
外面正是满月,夜凉如水,空荡荡的走廊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树木的影子投下来,落在被月光漆得刷白的木地板上,像是水里的荇藻一样缓缓浮动。叶棣扒着钉死的窗格看了一会儿,丧气地沿着墙壁往下滑,最后颓然坐倒在地上。
叶笙是高阶修士,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亦可生活。叶棣觉得,他只是不想见自己。
心情坏到了极点,只能再躺回床上,蒙头大睡。
………………
叶笙是有错的……叶棣心想,叶笙肯定是有错的。自己是人,又不是一件随意容他搬来搬去的物品。不说别的,单以把自己关在出云涧九十八年,以及不分青红皂白要把自己掳回叶家两件事。独行专断,一点解释也不给。如果是换花棠哥哥对他好言解释,理由充分,别说关个九十八年,让他一辈子在玄岳叶家不出去,估计他也乐意。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
身体闲下来了,识海渐渐恢复,叶棣也开始有力气去思考。他越是想,就越是为自己记忆的空虚而恐惧。按理说九十八年前,父亲身亡,他被冰封囚禁,叶笙继位,在玄岳境内该是多大的事情?可他这一路来,除了从叶沣叶澜处得知父亲是被逼自爆身亡,竟然没想到哪怕找一个人问一问!
不论怎么样,叶笙在宗谱名牒上都是长房嫡子。父亲去了之后,家主之位不用抢就该是他的,自己又是凭什么怀疑他抓自己回去是对自己有不良企图?凭以前母亲讲的床边悄悄话么?
而他自己……虽然昏迷之后没了意识,但他也知道自己可能受了重伤。叶笙这次布阵施药,已经把他从濒死救回来了一次。如果之前也是……
越是想就越是心惊。悔意像是大蚊的针口,冷不防叮在心上一口,随后就是难以排解的瘙痒,和怎么也消不下去的一个疙瘩。叶棣想到了,自己每次认出叶笙的时候态度都太过激烈,甚至连认出和叶笙有关的寒星剑时也这样。换了任何一个人,被这么恨着防着,恐怕都不会给他好脸色吧?
除了神色和语气不太友善,叶笙对他做的事情可谓是无可挑剔——他遇险了,叶笙跨越千山万水救他出来,而且还是从三大宗之一的清净宗手里。包括现在,虽然被这么古古怪怪地绑过一回,但叶笙到底好吃好喝地养着自己,没有一针了事。叶笙每次带来的粥都熬得相当好。那人也说过,这里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的仆役了,那粥难道是……
一切线索滑入情感的深渊,最终激起了一片滔天巨浪。叶棣想起来了,就算两人之间再怎么血海深仇,那人也曾经三次不计前嫌地救过他的命。
而他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连一声“谢谢”都没说过。
理屈气短,他几乎完全失去了用快刀斩断那团乱麻的立场。
………………
这边叶棣辗转难安,另一边,叶笙的心情也不算太好。
期间他又将自己的第七魄抽出来实验了一次,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感觉很是奇妙,也让他对分魂之术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分魂出来的个体与他灵根属性不同,性格略有差异——比如说第七魄是欲魄,在对情事的态度上就比他要开放得多。但分魂的最大特点是理解。不论是哪个分魂,他们从根源上来说还是一体,思考的方式是一致的,所以,不论是完整的叶笙还是少了一魄的花棠,他们面对叶棣的态度不应该有不同。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早就对这个弟弟动了恻隐之心。
生活从来都是祸不单行。就在叶棣恢复记忆的第二天,一封特殊的信越过了叶笙架设在宅邸之外的巨大阵法,凭空出现在了台阶之前,又被晨起化装去买菜的叶笙捡到了。他无法装作自己没看见,因为那是一封黑经折——护道者的黑经折。
为了破开叶笙设下的巨阵,经折上破天荒地加了一道火漆,印着一个花纹繁复的四方形符印。叶笙看不出它具体是什么符文,但是可以推断出,它应该是用作溶阵之用。
打开经折,里面是护道者洋洋洒洒的泥金行草:
………………
玄岳叶氏叶子磬亲启:
关于令弟叶棣出现在清净宗鹿鸣峰,并被鹿鸣峰上的修士们用作人体实验之事,余深表同情。从你的行程和鹿鸣峰透露的消息推断,此时你应该已经顺利接回了他。余多嘴一句,血蕉灌顶不同于普通法术,它阴邪无比,会对人的灵根和气海造成极大损伤,甚至造成灵根枯萎消失,因此它的创始人最终被送入夺朱城销毁魂魄,从此世间掌握修补灵根之法的,仅余一人。
令弟的身体拖延不得,请速速带着他回来吧。到清净宗和净尘宗交界的敦威山口,余会亲自来接他去治疗,保证还你一个健康活泼的弟弟。
………………
叶棣忽然出现在鹿鸣峰,这消息是护道者用一枚黑经折透露给叶笙的。鹿鸣峰是清净宗的主峰之一,防守严密,识海、长生两大实验室更是机密中的机密。能从这里获取信息,并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推断出叶棣的身份……护道者无疑是在炫耀,炫耀他对五岳陵的掌控能力。
护道者应该只有一个人,他的耳目却遍布五岳陵全境,谁都逃脱不了,只能匍匐敬畏。
叶笙身为护道者钦点的唯一继承人,本来应该是最得他信任的人,也是最敬畏他的人。但他现在对着这封来自护道者的信,却产生了微妙的抗拒感。
不能把小笛子交出去!这个想法盘亘在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像个固执的孩子似的大吵大嚷。不能把小笛子交给他!那是愚蠢的!是危险的!别忘了他在小笛子身上下了什么!
就是这个吵吵嚷嚷的孩子,联手不安分的花棠,在叶笙的识海里和他的本来意识叽叽咕咕地吵了起来。许久不睡而只是打坐修炼的他,这一夜居然破天荒地睡着了。一觉醒来,架吵完了,他神清气爽,心里更加坚定了两件事。
第一,叶棣这颗金丹不能留。不论是为他胸口的奴印,还是为他自己,这颗要命的金丹都得被挖掉,排出全身所有灵气。空灵状态可以废了他胸口奴印中的吸灵阵,整个奴印只剩下最外圈的共鸣腔能用,从功能上就相当于废了。他相信,以叶棣的资质,从头再修炼回来不难。就算他灵根废了,他可以用着自己给他安排的假身份,轻轻松松地过完下半辈子。不需要修复灵根,不需要假手于护道者,如果护道者追究起来,无论是什么责罚,自己都能替他一肩担负。
第二,他必须要加倍地对叶棣好。自苏醒以来,叶棣受过的苦难太多,他自问有愧,没有替父亲保护好父亲最宠爱的小儿子。
这一夜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富贵人家登高楼玩月,美酒迎光,琴瑟曼舞。平常人家的年轻人装扮起来,摆出瓜果,对月祈祷。就连陋巷乞丐,都要用平日讨来的钱打两角酒喝,不肯虚度了月色。街市一直开到五鼓罢了,挑着担子的小贩出售着油脂丰美的月饼,小一些的是卖给孩子的,大一些的是卖给情侣和夫妻的,饼心里夹了写着吉祥话的字条,诸如“家庭和美”、“早日寻仙”等等。老酒肆都售起了桂花酒,香浓的滋味飘出深巷,湿漉漉地勾在木樨枝头。
照在同一方月色下的两个异乡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越靠越近。
………………
第二天叶笙早早地起来了,没有到厨下做粥,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的黑衣,出去到最近的街市买了一碗肉汁汤饼回来。他刻意隐藏了气息,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的英俊青年。这座别苑虽然靠近一处由修仙大宗庇护的城池,城里修士来来去去,倒也没人能认出他来。
叶棣睡到九点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热乎乎的油香味大大地刺激了他的馋虫,还没等眼睛睁开,他就迷迷糊糊地往外凑:“饿……”
“等一等,先坐起来。”
嗯?
他被人温柔地扶着坐起来,终于完全醒了。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黑衣男人,长发在脑后绑成一个小髻,没有戴冠。男人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他一时间居然没认出来:“你是……”
男人揉了揉他头顶新长出的一片淡淡青色,温度和力度熟悉无比,激得叶棣眼窝一酸。“花……哥哥?我一下子认不出你了。”
被叫错名字的叶笙眉头一摧。不过他很快就舒展开了眉头,重新露出笑容来:“怎么,睡糊涂了?”
的确,平时叶笙总是板着脸,一副很是严肃的样子,说他外貌是三十岁估计都有人信。但现在忽然卸下了装束,叶棣才能看出来,他这个大哥其实只是刚及冠的模样,眉骨略高,嘴唇削薄,抿嘴笑起来的时候凤眼会挑起来,惹眼得要命。
难怪他总不笑,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叶棣默默地想。听说他和他哥一样,相貌都随他们父亲,那自己长大了难道也是这样?
“回回神吧。今天吃汤饼,小心一点。”叶笙淡淡地说道,同时给叶棣膝头铺上了一层防水的皮料。
“哥哥。”他费劲地把称呼纠正了过来,“我有话想说……”
叶棣当然能感受到叶笙态度的明显软化,此时不说更待何时。他赶紧抓住叶笙黑衣的袖摆,半仰起头直视叶笙:“是很重要的话,你先听我说。”
“嗯。”
叶笙心里也有些动容。除了在秘境里喊他“花棠哥哥”,叶棣几乎没有真心地叫过他几次哥,更别说态度这么乖了。这让他刚为叶棣软下来的心瞬间融成了一汪春水。他任由叶棣抓着袖子,就在床边坐了下来:“好的,你说。”
“我错了……”叶棣开口很大声,等说到第三个字时,声音已经低了下去。
“错了?”
“不该误会你要杀我,你明明……”小下去的声音又慢慢大了起来,“你明明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冲口而出,同时两滴大大的眼泪已经沿着叶棣的眼眶掉了下来。叶笙赶紧抬手去擦:“好了好了,一百多岁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像什么样子。你还认不认我?”
“认!怎么都认!”叶棣大力点头,“他们都说是你杀了我夺位,我记得我进了无名墓地之后身体很痛,是不是受了重伤?”
他这话说得八(大生车厂)九不离十,叶笙也就认了:“没错。当时你其实是接触了叶家的秘境——无名墓地不让人接近的秘密是,那里是一个心魔秘境的入口,也是叶家的传承之地。你在它不该开启的时候强行突破封锁进入,险些被卷入心魔秘境里。是父亲后来用灰鲨剑强行劈开了一条路,把你带了出来。那个时候你已经重伤昏迷了,一点知觉都没有,于是我用冰阵暂时把你封了起来。出云涧被你突破的其他阵法,其实本来都是用于保护你的。”
推测被证实,叶棣心头又是一阵麻痒难当。如果换在以前,叶笙要当着他的面说这种事,他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人都是如此的刚愎自用,信或不信,其实全是取决于自己。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出云涧……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了,我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人说,我不跑就要杀了我,其实不是你对吧?”
“是我。”
叶棣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又呆又凶,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叶笙一口。
叶笙赶紧将手移开,解释道:“当时是我判断错误,看到了你胸口那个东西。为这件事,我该向你道歉。是我错了。”
“胸口……是那个红色的印吗?”
“是的,它是一个用奴印形式下的复杂阵法,会从你的身体里抽取力量。”
考虑到叶棣没有学过什么符阵知识,叶笙就只给他解释了这个符阵发动起来的危害,以及他在考虑替叶棣废掉奴印这件事。因为时机不对,他没有直接和叶棣说要挖丹才能废阵,只是粗略地告诉叶棣,会很疼。
“不怕的!之前好几次疼我都熬过来了。”叶棣笑得甜蜜蜜的,又像是当初在秘境里和叶笙识海相接的模样了。他支起胳膊,比划了一下自己已经有些消退的肌肉:“再说了,是你替我废阵,我不怕的。”
叶笙不由得心事又起,但面上依然微笑着。他右手扣了个爪,故意吓叶棣:“你就不怕我偷偷对你动手脚?”
“啊那个……”叶棣当然看出了自家哥哥是假装的。于是他假装害怕地往后一缩,等了一等,然后扑进叶笙怀里:“你可是我哥!你要是对我动手脚,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他在叶笙宽阔结实的胸膛上蹭了又蹭,心情前所未有地轻松了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恢复了和人打打闹闹的心情,只是觉得真好啊真好啊……
他哥其实不想杀他,而是一直在对他好。
没有比这更好的一件事了。
叶笙此时心态已经完全乱了,对弟弟的撒娇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他费了好多时间心理建设,甚至想到把非毒魄割裂出去试试,终于还是把叶棣从怀里抱出来,扶他在床头坐好:“乖,先吃汤饼,这个再热一遍就不好吃了。”
………………
接下来的几天叶棣的身体好了很多,已经可以披上衣服,由叶笙陪着在别苑里走来走去。这处宅院叶笙买的时候不计成本,让牙郎找最能避人耳目的地方,于是牙郎给他介绍了一个仙界大掌门以前养小妾的院子。别的不说,这座宅邸倒真的是设计别致,五步一景,别出心裁。宅子名为情花苑,当初叶笙买的时候紧急,就没把这个脂粉气浓郁的名字改掉。这时叶棣看着门前匾额,嘟着嘴和叶笙抱怨:“这名字不好听。”
“那你要叫什么?反正这里是我们的了,你想改什么都行。”
叶棣想了一会儿,回头问他哥哥:“这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对不对?”
“是的。”旁人来照顾叶棣总归有风险,叶笙又没从叶家带人出来,为防止消息走漏,他只能亲自照看。
“嗯……就叫‘棣笙苑’怎么样?不对不对,棣字太少见,万一暴露了怎么办?对了,你不是叫我小笛子吗?就用小笛子的笛,‘笛笙苑’好不好?两个还都是竹字头,都是乐器!”
“好啊,那我明天请人去换个匾。”叶笙平日板着脸多了,有些习惯性面瘫,因此现在总是笑得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