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梦中人不知身何许(1 / 2)
“嗯?”
“醒了?”他听到自己身旁有人轻轻问道。那个声音非常熟悉,但一瞬间,他没能想起来。脑后垫着的不是硬枕,而是一个软绵绵的小布包,可能是薏仁枕或者蚕沙枕这种药枕。他猜想自己应该是生病了。
于是他点点头,动作幅度不大。他想睁开眼睛,但一只微冷的手已经压了过来,按住他的眼皮。“别忙着睁眼,你的眼睛溢血受损,至少还要再等一天才能睁开。如果你忍不住的话……”有窸窸窣窣的翻动声音。按着自己眼睛的那个年轻男人似乎拿出了什么。“坐起来,我替你把眼睛先蒙上。”
他试着想把自己撑起来,但双手都用不上力气,刚用力撑起来不到一寸,就摔回了被子上。男人叹了口气,问道:“你能想起来我是谁吗?”
他摇摇头。
“先起来吧。血蕉灌顶可能伤害到了你位于头部的识海。但你现在思维敏捷,表明你还没有被伤得太彻底。”男人贴心地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头上。然后他感受到眼前有柔滑的布料流过。男人抓着丝绸带子的两端,在他脑后打了一个松紧适应的蝴蝶结。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头发……难道他是个和尚吗?
“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他摇摇头。
记忆似乎真的是非常脆弱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丢失,一次又一次地找回。那些突如其来的回忆像是尖刀扎入头皮,搅动着鲜血都隐隐发烫。
虚弱的男孩试着发音:“笛……笛?是笛还是地?”他的声音微微嘶哑了,刚说了不到十个字,忽然猛地一口咳出了痰。
………………
男人慌忙伸手一点,将男孩的痰液用冰结住,从被子上拈了起来。
浑浊的痰液里有丝丝血迹。
“好了,你别说话了,如果想要叫我,摇这个小铃铛。”男人按住他的手,将一个冰冷的银质圆铃塞进他的手心里,再小心地一一将他的手指合拢,好让他能握住铃铛不掉下去。“你睡了两天了,靠注射针剂和加设的符阵总归不行。来喝点粥吧,我去给你拿。”
………………
床板向上弹了一点点,孩子能感觉到男人离开了。他忽然有点无所适从,抓紧了手里的铃铛就开始摇了起来。那铃铛没经多大的震颤,声音却极响极清,看起来至少是一件士阶法器。男人赶紧转身大踏步而来,攥住他的手:“别怕,我不会走远的。”
男人的声音里有无尽的温柔和包容,那种熟悉感更强了。他记着男人不允许他说话,于是比了一个口型:“花?”
………………
男人苦笑了一下,放开手,替男孩把滑下去的被子拉到胸口,让他用胳膊内侧夹住,免得着凉。
“粥要凉了,我先去拿。”
他逃一样地从房间里快步走出,袍袖一挥,将厚重的雕花木门关紧落锁。廊外已经是长夜尽头,一轮凸月明亮如镜,清辉片片落地,照得水面清波潋滟,花木枝叶油亮。瘦而透的湖石被照彻了千百个孔洞,正如他现在的心,被扎穿了千百个窟窿。
叶笙想象过叶棣醒来时会是什么样。不论是呆若木鸡,还是破口大骂,还是寻死觅活,他都有办法面对。甚至床头都准备好了用来约束叶棣活动的皮带。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叶棣居然又把什么都忘了,还对他表现出了十分的信任和依赖。以至于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居然用“花棠”的语气开始和叶棣对话,甚至帮那个他一直以来都不喜欢的麻烦孩子处理痰液、掖被子!
“花棠”是个假身份……他一开始就知道。
那是被剥离一魄之后,掌管爱意的非毒魄扩散,产生的一个软弱又虚假的自己。他模拟过,叶棣虽然饱受父亲疼爱,但是父亲真正在他身边的机会却不多,小时候他经常羡慕地看着族里其他的孩子被父亲抱着到处走。所以,一个亦父亦兄、对叶棣又十分疼爱的形象比较方便他接近叶棣,随时准备废丹。
原本他是区分得很开的。花棠是假的,叶笙才是真的。花棠黑衣散发,面容平庸;叶笙白衣高冠,俊逸出尘。花棠温柔和善,叶笙不近人情。
但是现在……但是现在,虚假的人物“花棠”开始侵入他的生活。他开始分不清了,自己究竟是谁?
是最初的叶笙吗?最初的叶笙是骄傲的叶家继承人,意气风发,博学笃志。他当然不是。
是人们口里的叶笙吗?人们口里的叶笙是败落家族的铁血家主,冷酷无情,残忍嗜杀。他当然也不是。
那么真正的叶笙是什么样的?
他抓起伤痕累累的玄绶血印,从布满裂纹的石面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血印是他炼制出的最高阶的法器,准圣阶,和他父亲的“灰鲨”一样,经过精心保养之后就能被化神期强者多次使用。它的胎体是一块煞气极重鸡血印石,在雕琢炼制的时候,甚至试图反噬叶笙本人,所以之后一直是用一块炼制过的邪兽趾甲压制着,以凶制凶。这样的趾甲他原本存着好几颗。这次与灵敏斗法,他弄丢了原来的那一颗,本来想着找出新的一颗炼制了换上,却发现原材料居然已经用完了。
没办法,只能靠同样怀有煞气的寒星剑先镇压一下。他已经派人去中州的市场和黑市求购兽趾了,务必要尽快找到能压制血印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血印虽然没有攻击力,却比寒星剑还要凶猛。
它的特性是“复制”,以及,“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
取一碗粥的时间其实不长,但两人都觉得,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就在孩子焦急地开始卷弄被角时,终于有脚步声从长廊的另一头传来。
“咳。”
孩子的本能正如野兽的本能。他感觉到男人的声音里透着些僵硬。是不是粥冷了?还是他刚刚和男人闹,男人生气了?他注意地夹紧被子,转过身来,向着男人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一个笑容。
男人的态度瞬间就软化了。他坐到床边,手里的汤匙搅了几下碗,先自己试了一小口,然后将汤匙递到男孩嘴边,碰了碰他的下唇:“张嘴。”